回不夜宫的马车上。
苏陌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道:“他没发现吧?”
裴寻芳眼底暗影浮动:“发现了又怎样?”
苏陌道:“我还不想惹恼他,现在没到时候。”
裴寻芳的目光始终笼着苏陌,带着份打量与明显的不愉快,这与他以往不同,苏陌很快察觉到了。
“掌印今日不大对劲。”苏陌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头上的步摇,拆掉发髻,如墨般青丝随之落下。
苏陌正要脱身上的女装,却被裴寻芳按住了手。
他修长的手指钩住苏陌的一缕长发,在指中绕了又绕,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公子很怕他知道?”
“我说过,现在还不是……”苏陌说到一半又停下,“掌印不会是故意引他来的吧?”
裴寻芳不置可否。
“你明明可以让张德全去处理,却偏偏派东厂抓人,故意透露行迹,让李长薄找来……”苏陌冷声道,“你在试探李长薄,也在试探我?”
裴寻芳却不回答,只问道:“听说,公子唤他长生,唤我姓裴的?”
苏陌皱眉,又来?
苏陌:“这很重要么?”
裴寻芳:“有点重要。”
苏陌心中斥道,狗东西。知道他多疑,不想他如此多疑又狗。
他吸了口气,说道:“权宜之计,掌印也要当真?”
“公子的权宜之计还真多呀!是不是也包括了对我?”裴寻芳靠近,捧起苏陌的侧脸,大拇指拨弄着他的唇,那是极其轻佻的动作,他道,“给我点甜头,我可以不计较。”
妈的,刚才在水云轩还没揩够油是么?
苏陌恼火不已。
裴寻芳将苏陌拉得更近了,他阴柔俊美的脸上笼了层化不开的阴云,阴恻恻说道:“公子不是一贯擅于撩拨人?李长薄那么装模做样一个人,到了公子面前也原形毕露,公子手段了得,不妨也对咱家试试。”
苏陌脑中飞速旋转,一个称呼而已,裴寻芳为什么那么在意?今日他屡番逾越,甚至冒着可能暴露他俩合作关系的风险去挑衅李长薄,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没道理啊。
姓裴的,洛阳顾家,顾家……顾什么来着……
苏陌闭上眼,情急之下大声斥道:“顾四爷如此行事,是忘了洛阳顾家的职责、忘了我母亲的临终托孤了么!”
裴寻芳突然没了动静。
苏陌偷偷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裴寻芳怔忪的模样。
他脸上少有这样的表情,仿佛灵魂被短暂抽离了一般。
苏陌自己也吓了一跳,洛阳顾家本是他埋下的一条暗线,原文中他并没展开。
关于这本书,他并不是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随手一写,写完便丢了,裴寻芳的身世,他只是简单提到过。
可就是那寥寥几笔,却决定了裴寻芳的半生。
苏陌怜悯季清川,又何曾怜悯过裴寻芳?
苏陌忽而觉得,对于笔下人来说,他这个写书人才是最残酷无情的。
“掌印?”苏陌唤他,这一次,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看着他失神的表情,苏陌忽然有一种罪恶感。
“你、你别难过。”苏陌安抚道,“我不是故意的,若是你不想提那些旧事,我以后不再提便是。”
“我也不会再叫你姓裴的了。”苏陌看着裴寻芳的眼睛,试图用精神力安抚他。
裴寻芳被苏陌凝视着。
刚刚有一瞬,他脑中嗡的一声响,甚至有一种魂飞魄散的错觉,他看着苏陌的眼,莫明有一种被神明抚慰的错觉。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自十岁以后,他便不再感知过这世界的善意,他满心暴虐,从不吝啬以最邪恶的方式去达到目的。
他习惯掌控一切而不是被拿捏,方才他明明起了戾气,却在一瞬间,被眼前这个少年抚平了。
这很不正常。
裴寻芳扣住苏陌的手,墨玉螭纹韘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
白皙的手指很快出现了红红的印子。
裴寻芳声音低哑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老狐狸,莫非发现了什么?
苏陌用模棱两可的话语答道:“掌印是我来到这世上第一个抱我的人,我是谁,掌印不应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裴寻芳低笑两声,阴柔的眉眼漾出一股冷森森的笑容。
“没错,我是第一个抱公子的人。”
“那时的公子刚刚出生,粉粉嫩嫩的,哭得像只小喵咪……谁能料到呢,十八年后,竟长了这么个伶牙利爪的小老虎模样……”
裴寻芳说着话,手已经落到苏陌那件披风的玉花扣上,“吧嗒”一声,玉扣被解开,修长的手指随之伸进丝滑的面料间,轻轻一挑,披风呼的一下滑到了坐榻上。
成了一堆湖水般的褶子。
裴寻芳笑道:“为公子宽衣解带,总是这么得心应手。”
苏陌瞧他又不正经了,赶紧从他的双臂范围内抽开身:“不劳掌印,我自己会换。天色不早了,请掌印速速送我回去。”
裴寻芳也不拘着他了,道:“怕是会让公子失望了。”
苏陌不解道:“失望什么?”
“李长薄已经猜到方才雅间的人就是公子,怕是已经在不夜宫等人了。现在由公子来取舍,是扮演一个与咱家情投意合的小情郎,还是扮演被我强迫并欺负的娇娘子?”
什么情况?
苏陌问道:“你做了什么?”
裴寻芳笑得妖孽。
“掌印打乱了我的计划!”苏陌恼火道,“李长薄若知道我与掌印的合作关系,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裴寻芳悠闲道:“李长薄他不敢。”
李长薄确实不敢。
接连的风波让太子及东宫位于舆论中心,虽案子已结,但李长薄依然被满朝文武盯着,他不敢明晃晃地在这个时候行差踏错。
他今天主动来找裴寻芳,在水云轩即便心有疑虑也没有表现出来,就已在裴寻芳的预料之中。
而裴寻芳,向来毫不吝于挑衅李长薄。
“他不敢对掌印怎么,不代表他不敢对我怎样!”苏陌恼火道。
苏陌拿出条帕子,将脸上的浅妆三下五除二擦了个净,又迅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再用发带绑了个半束的低马尾,很快回到了平时的模样。
“恐怕我也得让掌印失望了,抱歉,我哪个都不会选。”苏陌气呼呼将那套女装扑头盖脸扔在裴寻芳脸上,说道,“现在,请掌印下车!”
“还有,请带着张德全及李长薄眼熟的人一并离开!”
裴寻芳缓缓拿开那套呼在他脸上的衣裳,笑融融看着气得横眉怒眼的苏陌:“公子在赶咱家下车?”
胆子还挺大。
衣裳的面料是上成的,带着天然蚕丝的馨香,而更多的是,苏陌留在上面的体香。
香味直钻裴寻芳的鼻尖,怪好闻的。
“掌印不下车的话,那就由我下车,凌舟!”苏陌说着拉开帷裳,扶着车门便要往下跳。
裴寻芳赶紧将人拉住。
若不拉的话,这人还真会不管不顾往下跳,届时磕了碰了,麻烦的还是自己。
得。
须臾之后。
张德全带着几名侍从,躬身站在裴寻芳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扬长而去。
“掌印,这……?”
张德全都不敢相信,他们的掌印居然被赶下来了。
而且,他居然还没发脾气!
裴寻芳嘴唇动了动:“小孩子闹脾气,由了他了。”
张德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长大点就懂事了。”
裴寻芳阴森森地瞪了他一眼。
张德全顿觉脖颈寒凉,但还是多嘴说了一句:“可是……季公子这样回去,不会有事吧?”
裴寻芳的脸瞬间阴了下去。
两刻钟后,马车回到不夜宫。
天已近黑,不夜宫前已点起了灯。
平常这个时候,门前必定客流如云,而此时,除了两列侍卫,空无一人。
马车刚刚停稳,便被太子亲兵围上了。
苏陌就当没看见他们,扶着凌舟的手下了车,目不斜视直接进了不夜宫。
甫一进门,便察觉堂内氛围紧张。
“回房。”苏陌对凌舟说道。
凌舟用眼尾瞟了眼坐在堂上的李长薄,战战兢兢道:“公子,太、太子殿下……在、在那呢?”
苏陌不悦道:“他在那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很累了,回房。”
凌舟心下又怕又服。
太子对公子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公子居然敢这么对他,这是恃宠而骄、顶风作案呀。
果然,没走几步,太子殿下便不太友好地挡住了去路。
“清川去哪了?”李长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的目光在苏陌的脸上、耳际及脖颈间梭巡着,他很克制地拦着苏陌,并没有碰他。
“去见客了,顺便去瞧了大夫。太子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到这里做什么?”苏陌冷冷答道。
“见了什么客,看了什么大夫?”李长薄咬着牙问道。
“春三娘那里都有记录备案,殿下问春三娘不是更好?我很累了,清川告退。”苏陌说着,越过李长薄继续走。
“季清川!”李长薄大声唤他。
苏陌没有停住脚步。
李长薄短暂地怔在原地,他脑子里反复上演着裴寻芳抱着那女子亲昵的模样,还有那支被他折断的玉竹哨。
他扭头追上去,一把拽住苏陌的手,强拉着他往他后院的卧房冲去。
若是现在不弄明白,他李长薄会就此疯掉。
“你干什么!”苏陌被他拽得喘不过气来。
李长薄一脚踢开门,将苏陌扔在床上。
他跟着跨上床,按下苏陌的肩,拽掉他的裤子,苏陌如同上岸后被捉住的人鱼般,嫩白的双腿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李长薄将他翻转一边,掀起他的衣袍……
没有奇怪的痕迹。
没有异常。
李长薄喘着气,他怔愣一秒,抄起被子将苏陌囫囵包裹住,颤抖的双手握着苏陌的肩,声音似低吼的兽:“孤送你的哨子呢?!”
“回答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苏陌根本就来不及应对,他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看死人一般怒视着李长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