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昧一问,”陈鹏开口道,“诸位都是因战事而伤残,理应有一笔安家费,可找些活计,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一个断了几根手指的老兵愤愤不平的道,“哪有什么安家费?!那些该死的狗贼,连战死的……”
马六连忙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说下去,转而朝陈鹏说道,“此事不好细说,请陈公子见谅。”
陈鹏点了点头,大景军队是否腐败,他没兴趣知晓,只是看着眼前的落魄老兵,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于是又问道,“对了,马大哥,那你们是如何躲过徭役的?”
马六自嘲一笑,“不怕公子笑话,哥几个相貌古怪,官府怕咱坏了那异石的什么灵气,所以才免了役籍。”
看到陈鹏出手阔绰,接连请他们喝茶,便知陈鹏不是来务工的,而更像是来寻觅帮工的雇主。
于是马六连忙说道,“但公子请放心,哥几个力气还在,砍柴打井、白事抬棺、土木帮工,我等皆可胜任,保管不差事。”
“若是公子开得起价钱……” 说着,马六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杀人越货也不在话下。”
几人还特意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诸位还真是……多才多艺啊。”陈鹏讪笑道。
马六谦虚道,“讨口饭吃罢了。”
陈鹏展颜一笑,“行,我雇了,杀人越货大可不必,咱做的都是正当买卖。”
“陈公子……”马六欲言又止道,“咱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马六赔笑道,“咱哥六个,干要一起干,钱要一起领,不知可不可以?”
陈鹏不禁动容,马六是怕自己挑肥拣瘦,只雇几个,那剩下几个就得饿死。
可马六连月钱都没问,却只想着照顾同行的弟兄,这份情义,在当今吃人乱世之中,实属难能可贵。
“都来吧,但是得干长工,你就不问月钱多少?”陈鹏问道。
马六讪笑道,“管饭就行,若是公子能好心可怜一下家中妻儿,让带点剩饭剩菜回去就成。”
想来也是,像马六这些外貌奇怪的人,处处遭人嫌,上哪都不好找帮工。
陈鹏说道,“我给你们每人五百月钱,管饭。”
“什、什么?”马六满脸不敢置信,“陈公子此话当真?”
“当真。”陈鹏信誓旦旦的点头,“但相对的,既为我做工,便得唯命是从,若敢违背抗命,便休怪小爷心狠手辣!”
陈鹏这招恩威并施,使得老兵们纷纷动容。
多长时间没遇到心不黑的雇主了?他们都忘了。
陈鹏让牛大力给每人分发了几文钱,权当劳务订金。
他也心知,光是画大饼,别人也不会相信。
但眼下,他们还没开始干活,就拿到了真金白银——几枚铜钱。
马六等人便千恩万谢。
陈鹏摆了摆手道,“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来围村找我点卯。”
等他们走后,牛大力忙问道,“大哥,你当真要请这群稀奇古怪之人来干活?”
“当今人心隔肚皮,纵有姣好面容,却不知其心之险恶。”陈鹏笑了笑,“那才叫稀奇古怪。”
“可万一他们拿了钱,就这么跑了呢?”牛大力一脸担忧。
那可是十几文钱啊,够吃多少炊饼了?
陈鹏笑而不语,在外人看来,这是六个怪胎。
可在陈鹏眼里,这可是六位大宝贝啊。
随后,陈鹏带着牛大力去了趟粮行,买了些杂粮改善伙食……
他再也不想忍受细糠糊糊了。
忙完这些,两人便赶在日落之前,大包小包的回到了围村破宅。
“大哥,你说……”走在前边的牛大力突然停住,“咱们是不是走错宅子了?”
陈鹏差点没撞在牛大力身后,瞥了一眼破宅,我了个乖乖。
只见整个院子的内圈都被草棚盖住,从外面看去,根本看不到院子里的物事。
就连原本的木栅栏之间,都被塞上了黄泥巴。
真叫一个密不透风。
莫非……马六他们已经来过了?
抱着怀疑之心,陈鹏走进院子,才发现猪圈里,那道瘦弱不堪的身影,正一边擦着汗,一边马不停蹄的踩着飞梭机。
黄泥巴在她白皙的脸上、衣服上干涸开裂,又被汗水打湿,她却视若无睹。
她那双小手,之前的伤快要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又弄出许多新伤。
而她却只是拿麻布条随意包扎就了事,还有点点殷红的血迹渗出。
为了不让血迹弄脏了布匹,她甚至还在飞梭机的几个握把上,包了些报废的麻纱。
而屋子里,时而飘来阵阵蒸汽,显然已经烧好了给陈鹏洗脸擦手的热水。
看到陈鹏进来,李薇立马放下手中活计,“相、相公回来了?贱妾马上去准备晚饭。”
“这些都是你做的?”陈鹏指了指头顶上的草棚。
草棚用到的材料,陈鹏都认得。
不就是前几日,李薇搜罗回来的树枝和茅草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然而,看到陈鹏面色好像有些不悦,李薇立马噗通一声跪下,举起一根棍子,“是,是的。相公若要责罚,就打贱妾的身子吧,手打坏了,就织不了布了。”
李薇咬着银牙,晶莹的泪水在大眼睛里打着转。
又来了又来了。
这小寡妇,性子倔强得紧,自己说也不是,问也不是。
陈鹏只觉心酸,尝试着让自己语气放软一些,“没说要罚你,晚饭煮这个吧。”
说着便把杂粮青菜什么的递给了李薇。
李薇接过,却是一愣,一双大眼睛里,神色黯淡了下来,抱着东西便回了屋。
陈鹏抬头看了一下草棚,倒也不复杂,只需将树枝架好,用草藤绑紧,盖上茅草,再糊上黄泥巴即可。
可这个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全部盖好的工作量,也不是一个弱女子能拿得下的。
而且她还织好了两匹麻布,就放在飞梭机边上。
她是怎么做到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陈鹏不敢相信也得相信。
这下,亏欠李薇的遣散费,就又多了一笔。
晚饭煮的是青菜杂粮饭,口感虽说有点干巴,但好歹吃的总算不是猪食了。
陈鹏跟牛大力在院子里吃,他瞥了一眼,透过门缝,发现小寡妇坐在灶前,大口大口的吃着,一边吃,那豆大的泪珠像是不要钱一般滴在碗里。
这吃相……陈鹏老有种错觉,她像是在吃断头饭?
怎么着?吃饱上路去了?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晚饭过后,牛大力一走,李薇洗了碗筷,就抱着两匹新织的麻布,在陈鹏跟前跪了下来。
“这是贱妾今日所织麻布两匹,还有一匹在机子上,已经织了一丈多,”李薇生怕陈鹏生气,小心翼翼的说着,又掏出一摞铜钱,“这是贱妾的葬身钱……”
“你这又是闹哪样?”陈鹏皱眉道。
“那日青楼的人来讨债,贱妾都听见了。”李薇说哭就哭,“那五两银子,确实是贱妾所借,害相公倒欠十两,对、对不住,相公……”
“请相公不要把贱妾拿去抵债,贱妾会拼了命干活的。”
说到后面,李薇已然泣不成声。
“我什么时候说过拿你抵债了?”陈鹏一头雾水。
李薇哽咽着说道,“相公给贱妾吃的休妾饭……”
陈鹏一拍脑门,才想起这茬,玉湖县还真有这么一个习俗。
休妾之前,男主人会给妾侍吃顿好的,然后就一纸休书甩过去。
难怪方才小寡妇吃得跟断头饭似的。
陈鹏一脸懊恼,如果我现在说买错粮食了行不行?
李薇偷偷看了一眼陈鹏,见他表情复杂,还以为又惹恼了相公,便再把铜钱举高一些,“请、请相公收下贱妾的葬身钱。”
陈鹏皱眉,看向她那包裹得如同木乃伊一般的手心,两串铜钱,每串一百文。
中间用来串铜钱的麻绳他认得,这不是县城老当铺专用的麻绳么?原主是老当铺的老客户了。
可……她把什么当掉了?
仔细一瞧,才发现李薇头上的发簪不见了,此时插着一根小竹子顶替。
前些天看到李薇突然扎上了银簪子,陈鹏还觉得挺好看。
原来,这是告别心爱之物前,想最后再戴一戴。
想到这,陈鹏忍不住一阵心疼。
收下吧,又觉得愧疚。
不收吧,小寡妇又死活不相信自己不会拿她抵债。
于是,陈鹏只得收下了铜钱,“我先收着。”
“谢谢相公!谢谢相公!”李薇破涕为笑,抱着布匹出去织布去了。
陈鹏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又想起前世,为了给婚房省点装修费,自己利用空余时间,亲力亲为的刷墙敲砖。
前妻却嫌脏、灰尘太大,拿着他的工资吃喝玩乐去了。
完了她还对婚房的装修风格嗤之以鼻,觉得老旧过时。
此时,听着院子里飞梭机欢快的节奏声。
陈鹏心里,似乎多了几分异样……
次日天刚蒙蒙亮,马六等人如约而至。
陈鹏赶忙出去迎接,才发现小寡妇趴在飞梭机上睡着了。
听见外面来人,小寡妇被惊醒,小跑着进屋烧水,时而好奇的打量着来人。
点卯,便是陈鹏对他们的第一道考验。
此时还没到卯时,即早上五到七点,他们已经提前来到,非常准时。
然而,当陈鹏看见,马六等人手里拿着的家伙事时,顿时哭笑不得。
有拿着崩了半边的锄头的,有拿着石板斧的,甚至还有带着半条风干咸鱼的……
“敢问这个是……”陈鹏还是忍不住对那位缺了几根脚趾的咸鱼义士发问。
“战利品。”那义士看上去有点腼腆,惜字如金,“南蛮子掉的。”
“贼好使。”顿了顿,义士接着道,“我曾经用它轻易插入……”
“细节就不必说了。”陈鹏立马抬手制止,“我想说的是,工具我这都有。”
说着,陈鹏往木桩上一站,“既然人齐了,那我就简单讲两句。”
“第一,这里的事情必须保密。”
“第二,我强盛布坊不养闲人!”
“说完。”
至此,强盛布坊正式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