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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游老仙

    玉湖县最近的天,总是阴沉沉的。

    如同游老仙的心情一样,低沉到了极点。

    闻着空气里的潮湿,便知悠长的绵雨期即将到来。

    马车行走在乡间小路,晃得马灯叮当作响。

    为了让脑海尽量不去想那些遭心事,他爬到了车厢顶,饮了一口葫芦酒,吟唱道。

    “山高水长路迢迢,行囊轻装步不摇。云游四方寻宝货,笑谈风月话桑麻。”

    “货郎摇铃过小桥,笑问村姑买不买。布匹丝绸皆我有,换得金银又一袋。”

    “山歌一曲随风飘,古道西风瘦马骄。朝歌险恶知多少,心怀坦荡自逍遥。”

    此时天还没亮,路上没有行人,只回荡着他悲凉的歌声。

    车夫是个十来岁的稚嫩少年,说话结巴,“老……老爷,朝露风……风寒,要不您还是回……回车厢吧?”

    若是放在以前,游老仙会听劝。

    但自从前些天来到玉湖县,收到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消息,他的心,就彻底的绝望了。

    或者说,从京都被流放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绝望了。

    他原是大景市舶司官员,只因在大殿外用膳时,掉了双筷子。

    朝廷便以惊扰皇帝修行为名,将他罢官流放。

    可他根本就没有起筷,而是在闭目养神,忧心国事。

    脸被刺字墨刑,戴上枷锁镣铐,便开始了他的流放之旅。

    行至玉湖县时,他被一群赤着脚丫的孩童追着跑。

    面对天真烂漫的孩童,他着实生不起气来。

    他戴枷吟诗,孩童们学的认真,干脆就一边走一边教他们读书。

    兴许官差也懒得走了,便给他解了枷锁和镣铐。

    之后每日,他都坐在各村村头的树桩上教书,便算是流动的私塾了。

    来求学的孩子很多,村民见他分毫不取,就送些瓜果蔬菜、粮米油盐给他。

    相比起高官厚禄,游老仙更享受这样的生活。

    让他记忆最深的,便是那个名叫李薇的小姑娘了。

    男童们在听课,她就躲在树丫后面听讲。

    男童们在写字,她就拿着小树枝趴在泥地上写得欢快。

    皆因女子上私塾,于礼法不合……

    去他娘的礼法!

    等男童们下了课,他就把李薇招过来,单独教。

    李薇很好学,学得也很快。

    他随手写下的字,李薇都会视若珍宝的模仿着练上好几天。

    他依旧记得,李薇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怯生生的喊他“脸字先生”的模样。

    问她为何想读书认字,她也只说“阿娘不会看秤,地主老爷总说我家交粮少,我想帮阿娘看秤。”

    多单纯的孩子啊。

    做流动私塾的时光过得很快,但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充实的。

    直到他遇见了那位大人,才得知是大人让官差放了自己的。

    大人告诉他,其实他动没动筷子,根本就不重要。

    那些人,只是想赶走他罢了。

    他又何尝不知?

    为了贪那百两黄金,那些大官小官,便偷工减料,甚至不惜挪用水师战船,运送花石纲。

    以至沿海地区的海商,饱受瀛寇侵扰,无数百姓死于烧杀抢掠……

    “烂透了!”

    也正是从遇见大人的那天开始,他便成为了一名云游商人,有了现在的新名字——游老仙。

    时至今日,重游故地,得知自己当年教过的学生,尽数死于徭役……

    那些可怜的孩子啊,他们只是想读书识字,长大后日子没那么苦罢了,甚至都与功名利禄无关。

    他们有什么错?

    还说什么徭役「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全是放狗屁!

    压垮游老仙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李薇。

    经过一番查探,他才得知,李薇已经嫁了人,夫君刚拜完堂就被抓去服徭役,三天不到就死了。

    而李薇则是辗转落到了一个青楼龟公的手里,据说死无全尸,下场极惨。

    可怜的孩子,她又有什么错?

    那些偷工减料、害死无数百姓的贪官才该死。

    可他们有哪个死了吗?处以极刑了吗?

    并没有,贪官们一句“圣心慈俭”,便只宣了个削职减俸。

    尤记得那天的晌午,李薇正在写字,突然托着腮帮子,问了他一个问题。

    “脸字先生,您为什么要在脸上画一个「宫」字?”

    “这是「官」字,孩子。”

    “那……您以前是大官吗?有多大?”

    “很大,大到连一个老百姓都救不了,所以他们罚我,在我脸上画了这个字。”

    “那……他们也会这样罚我吗?”

    “不会的,傻孩子。”

    想到这一幕,游老仙早已老泪纵横。

    他躺在车顶上,发出仰天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

    任凭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空旷的乡间小道上,回荡着游老仙悲怆的笑声。

    车夫小结巴努了努嘴,不明白游老仙为何笑得像哭一般。

    ……

    “还有多久才到?”陈鹏问了一下牛大力。

    “没那么快,大哥。”

    为了以防万一,陈鹏特意让车队走一段官道,绕开官道上的驿站,又走一段乡道。

    主打的就是一个蛇皮走位。

    如此一来,即便县城里的人,想要对自己纠缠,光是找到自己,都得花上一段时间。

    正因如此,他们也多绕了些路,乡间小道也没有官道那么的好走。

    “那你下去再骂他们两句。”陈鹏回头看了一眼车队后方的书生队,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既然已经雇用了他们,那陈鹏自然得花点心思调教一番。

    “好嘞。”牛大力最乐意干这活了。

    他跑到了书生队那边。

    “切,这就不行了吗?才走那么点路。”

    “要不放弃吧,我强盛布坊不养闲人,想想家里温暖的干草窝。”

    “我还以为做秀才的,个个都是能人异士呢,原来走路也会口吐白沫的呀?真新鲜。”

    “一群没用的软脚虾蛋子!”

    被眼前这个满脸胡须的壮汉骂。

    书生们那是一骂一个不吱声。

    然而,书生们心底最深处的自尊心却被唤醒。

    他们开始小跑了起来,渐渐跟上了驴车的速度。

    方伦非但没有生气,甚至还在心中感叹,这招激将法用得真妙。

    他看向陈鹏的时候,眼中充满了向往。

    昨天累死累活,才走到了终点。

    陈鹏给他们吃的第一顿饭,便是许久都没吃过的猪油拌杂粮饭,大家吃的那叫一个香啊。

    结果没想到,今日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又要赶路。

    但相比起昨天的艰难,如今有了绑腿,吃了饱饭,他们只觉得全身力气都使不完。

    更重要的是,陈鹏教他们唱了一种闻所未闻的歌,听着提神醒脑,让人肃然起敬。

    只要跟着大伙一起喊上一嗓子,就感觉内心暖暖的,像是有一团火。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方伦见牛大力骂得差不多了,就带头唱起了这首歌。

    书生们面面相觑,却心领神会的跟着一起唱了起来,“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牛大力佯装生气,跑回了头车,“大哥,是他们自己开始唱……”

    “听到了。”陈鹏展颜一笑,“这群书呆子,还挺有悟性。”

    乡间小道上,回荡着书生们的歌声,经久不息。

    然而,走了没多远,牛大力便指着前方道,“大哥,前面有马灯。”

    “上去借个道,记得态度好一些。”

    “知道了,大哥。”

    乡间小道不宽,无法同时通过两辆车驾。

    再加上陈鹏他们的驴车,载着飞梭机散件,横七竖八的,实在过不了。

    牛大力小跑到了前方,发现驾驶马车的,是个稚气未退的少年。

    便朗声道,“小当家的,狭道相逢,也算缘分一场,我家车队挪起来比较麻烦,能不能劳驾你挪一下,让我们先过去?”

    “从……从来只有驴让马,哪有马……马让驴的?”小结巴也是个暴脾气,“谁让谁孙……孙子,驾!”

    说罢,也不等牛大力多言,直接驱车加速。

    “诶你这小子……”牛大力冲陈鹏嚷嚷道,“大哥,他不让!”

    不用他喊,陈鹏也看到冲过来的马车。

    于是他只得向后方示意,先让车队停下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陈鹏笑了笑,也不让道。

    两匹上等好马,撞我两头驴子。

    这简直就是泼天的富贵呀。

    到时候自己往地下一躺,看老子讹不死你。

    然而,就在陈鹏心中大喊“贵人快撞我”之时。

    小结巴却临危勒马,“吁……”

    这两匹真不愧是上等好马,在双方仅有半尺距离时,刚好停下。

    伴随着小结巴急刹车而来的,是一道老头子的身影。

    “哎哟!”

    由于惯性,车顶的游老仙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可下一幕,陈鹏就惊呆了。

    老头子并没有摔在地上,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小结巴跺了一脚,紧接着腾空而起,疾如闪电般接住了老头子。

    卧槽,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

    虽然小结巴并没有电视里吊威亚、转圈圈那么夸张。

    但陈鹏实打实的看到了,他那瞬间腾空而起的力量爆发,牛顿看了都泪流满面。

    甚至还能将一个半空中的大活人接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了还脸不红气不喘,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不是轻功是什么?

    小结巴放下老头子,瞪着陈鹏问道,“你……你为何不躲?”

    我为什么要躲?

    你拿法拉利主动撞上我的五菱,怎么算都是我赚呀。

    心中这般想,但陈鹏没有说出口,毕竟人家会轻功。

    “我陈鹏生平最敬重的,就是像您这样的少年英雄,未请教?”陈鹏拱手施礼道。

    然而,回答他的并非小结巴,而是游老仙。

    “你刚刚说……你叫陈鹏?”

    陈鹏暗道坏了,莫非遇到仇家了?

    赶忙搜索原主的记忆,看对方是否青楼恩客,或者杀父仇人什么的。

    眼前的老者,眼眶深陷,一头银发乱糟糟的,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

    他并未见过老者,于是问道,“老先生是……”

    游老仙微眯着眼睛,“请阁下先回答老夫,是否叫做陈鹏?”

    “曾……经是。”陈鹏模棱两可的答道,“我现在叫张三。”

    莫老三:“……”

    “那敢问阁下,是否在风月场所高就?”游老仙的眼神变得危险。

    “曾……经是。”陈鹏汗流浃背,赶紧往身后掏了掏鲣鱼干。

    “哈哈哈……”游老仙长笑一声,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风行,杀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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