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在听到萝茵提起姑娘明日要去寻嵇堰时,却是非常不理解。
旁人或许不了解姑娘,可她是最清楚的。八九个月前姑娘从郡王府回来后,在榻上休养一个余月,便是身体恢复后也不似往日那般恣意了。
在应下嫁给嵇堰后,更是茶饭不思,终日愁容满面。
如此惧怕,且嫌弃那嵇堰,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寻他?
入了夜,乳娘在梳妆台钱给姑娘梳发,梳篦从上而下地梳理那头乌亮柔软的青丝。
“姑娘,那两个仆妇不是忠的。”
滢雪应:“我知道,但他们是嵇堰的人,弄走了,还会有旁人来。况且她们能屈能伸,能用银钱收买,也好拿捏。”
听到姑娘的话,乳娘惊讶了一瞬,不知从何时起,姑娘变了。
或许,在没哭没闹之下应了婚事的时候,就变了,成长了。
“姑娘心中有数便可。”
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奴婢不明白姑娘为何忽然要与嵇堰打交道。毕竟成婚前,郎主和嵇堰也立下了字据,留下了和离书,以三年无所出的理由和离。”
“姑娘也只需度过这三年便自由了,为何还要寻不自在?”
协定这事,只六个人知道。
戚家这边是戚父,滢雪,还有乳娘。
戚父不放心女儿,所以便把此事告知了乳娘,让她在嵇府帮衬着女儿,莫叫人给欺负了。
而嵇府这边,则是嵇堰,胡邑,还有嵇老夫人。
若非是这个协定,戚父拼死也不会让女儿嫁给嵇堰的。
滢雪沉默了下来。
她原本也是打算与嵇堰一家子泾渭分明,互不相干的度过三年,可偏生又做了那样的梦。
梦里,只一年戚府就因嵇堰而败落。
三年协定不过是个笑话。
见姑娘许久未说话,乳娘猜测是不是这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
静默片刻,滢雪忽然开口唤:“乳娘。”
“嗯?”
“乳娘你说我若给嵇堰生个孩子,与他做寻常夫妻,嵇家会不会既往不咎?嵇家和戚家是否能言和?”
浓密发间的梳篦一顿,乳娘惊然。
压下心底的震惊,乳娘佯装平静的问:“姑娘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滢雪转回身,小脸上满是认真分析:“嵇堰救驾有功,与圣人又有结拜之义,得圣人看重。他从一个小卒摇身一变禁卫军的将领,这只是开始,往后功勋大些,封爵都是有可能的。”
“姑娘怕嵇堰报复戚家?”乳娘隐约猜到了姑娘担心的是什么。
滢雪没有否认,继而道:“若嵇堰对爹爹有怨恨,爹爹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升了,若是再坏心一些,爹爹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但若能得嵇堰相助,爹爹必然能再往上升。”
这一刻,她觉得是自己从所未有的理智清醒。
而时下,除了父亲外,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做的那个梦。
“可姑娘也不需要为了担忧和郎主的前途而牺牲自己呀。”乳娘知道,自那事发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夜里姑娘都会惊醒。
无疑,姑娘是怕那嵇堰的。
明明害怕嵇堰,却还要迎合一辈子,只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滢雪低下头,轻声道:“我承父亲宠爱,十余年钟鸣鼎食。再者父亲是护我才招来的祸端,我不能只顾自己快活,而不管父亲如何。”
很久以前,滢雪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低嫁的,她要挑选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尽量高嫁,才能成为父亲的助力。
听到这番懂事的话,乳娘沉默了。
她家的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滢雪靠入乳娘的怀中,低声道:“我清白毁于嵇堰,他几乎半条命也折在在父亲手中,两者抵了。”
她虽不知嵇堰伤成如何,可却是亲眼看见父亲那一刀是直直朝着嵇堰砍了下去,鲜血喷发,触目惊心。
她后来琢磨过,嵇堰既救得圣驾,又被委以禁卫军重职,那么本事自然不小,身手也得是高手。
可她却想起父亲那日伤他,他却没有丁点的反抗。
那一刀下去,可是会要了他的命,那他为何没有反抗呢?
滢雪没在多想,继续道:“乳娘,三年太长了,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三年后,嵇家与戚家和解,嵇堰依旧要和离,她也是愿意的,哪怕到时已有子嗣。
乳娘不知说什么。
她心疼姑娘,可姑娘的思虑也是有道理的。
许久后,乳娘轻叹了一声:“姑娘性子执拗,心思已定,哪怕奴婢再劝,也改变不了什么。”
“唯一点,奴婢要劝姑娘,不要再像昨日那般,用伤害自己的身体做苦肉计。”
是了,是苦肉计。
自己看大的姑娘,如何不清楚她的想法。
“嗯,我不会了。”
昨日淋雨,滢雪确实有几分苦肉计的意思在,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晕在雨中。
她想要赌一把。
若是嵇家人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她方才所言才有成功的机会。
若是没有半分心软,那么也不用再想了,只能是让父亲小心谨慎,提防,另寻靠山。
显然,她赌对了。
只是,她得改一改见到嵇堰就胆颤的毛病。
想到这里,滢雪就很愁。
这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到底如何才能让自己不怕嵇堰呢?
*
一夜休养,滢雪也恢复了几分精神气。
昨日在嵇老夫人院子中,信誓旦旦的在嵇堰面前说晨昏定省的规矩,今日自然是不能自打嘴巴。
无论如何,态度要端正。
早早起来梳妆,用了早饭后,便去了嵇老夫人的院子请安。
原以为又是不肯见,却不承想道明来意后,顾媪黑着脸道:“请了安后,速速离去。”
滢雪猜想是昨日自己的苦肉计起的作用。
因着身边有了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乳娘,不至于像昨日那般孤立无援,不知不觉间腰板子也挺直了些。
往嵇老夫人院子的偏厅而去,身后的乳娘低声提醒:“姑娘切不可像昨日那样了。”
滢雪虽被宠着长大的,可也是听劝的。
“乳娘放心,我知轻重。”
进了屋子,也就没有再言语。
老夫人坐在正位,抿唇冷脸。
便宜儿媳入了厅中后,眼角风都不带一个。
在这嵇堰母亲的面前,滢雪甚是从容。
滢雪只需端正态度的,是以不许上赶着讨好人。
若是上赶着,让自己委屈,也叫人瞧了厌烦。
滢雪也不多言,福身道:“母亲万福。”
嵇老夫人冷着脸,一言不发。
身旁的顾媪开了口:“大娘子既已请安了,便回去吧。”
目的已经达到,滢雪也没有死缠烂打,再福了福身:“儿媳告退。”
说罢,与乳娘和萝茵转身出了偏厅。
看着人走了,顾媪才道:“这戚氏看着也不像是诚心来请安的,老夫人何必心软,让她在外头站着便是了。”
嵇老夫人想起方才见的戚氏,那脸虽上了妆,却是遮掩不住的憔悴。
本不欲让她请安,但听到她昨日雨中昏迷了。若今日又让她在外头站晕了,不知这洛阳城中有多少人在背后说她苛刻儿媳。
没继续聊戚氏,转移了话题:“这些天阿堰都是当夜值,昨日让厨子做了鳝鱼粥,你去瞧一瞧熬了没有。”
顾媪知道嵇老夫人不喜听人碎嘴,便闭了嘴没有再多言,退了出去。
嵇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对戚氏,嵇老夫人心下是复杂的,可却也不愿多生事端。
等三年一过,戚氏出了府后,她再给儿子相一门亲事。
高门贵女她是不想的,洛阳各世家明面上与嵇家交好,可心下却是瞧不起嵇家。背后闲话说他们是泥腿子出身,更说嵇家妇人出身低微,粗鄙不知礼。
女儿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到了洛阳后,更是不爱说话了,可想都是被那些人碎嘴给说的!
那样的高门娇女,嵇家可要不起。
*
滢雪出了嵇老夫人的院子,转头朝嵇堰的院子望去。
她昨日思索了半宿,都在想如何才能让自己不惧嵇堰。
最后却是没有好的法子,只能是让自己习惯了嵇堰,让自己麻木了。
调整心绪,朝着嵇堰的院子而去。
看见姑娘要去的方向,乳娘便知自家姑娘要尝试与嵇堰做夫妻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滢雪每朝那院子走进一步,身子就越绷紧。
才行至鹤院院门外,便与刚要出院子的嵇堰胡邑碰了正着。
相隔一扇门,不过是几步的距离。
没有半点防备,看到人的那一瞬,身体的本能后退了小半步。
嵇堰也瞧到戚氏了,自是没有错过她后退小半步的动作。
目光微抬,落在戚氏的身上,微微眯眼:“来鹤院,有何事?”
那目光锐利得好似在审视犯人般,压得人不敢大口喘息。
她强忍着不适,抬头望着嵇堰,佯装镇定:“听闻昨日妾身晕厥,是夫君送回去的,是以今日特来向夫君道谢。”
嵇堰听到戚氏一口一个夫君,再看她眼底的警惕,便知她不是很情愿来寻他的,那为何却是一而再地出现在他眼前?
“戚氏。”
一声戚氏,滢雪双肩稍紧,压下那股子畏然,垂眸道:“夫君且说。”
“在府内要么唤我郎主,要么唤我大人。”
他们俩只拜了堂,和离书也早早就拟好人手一份,如此还算哪门子的正经夫妻?
这声“夫君”她唤得不情愿,他听得也不自在。
滢雪似乎听出了嫌弃,抿了抿嘴,不说话。
见前面的女子低头没有半点反应,嵇堰眉目沉定:“往后若无事,便不要来寻我,有所需便让管事安排。”
也不知是什么目的,这般畏惧都还敢凑到他跟前来,还不若在她的青芷院好生待过这三年。
嵇堰也不管她心境如何,步出院子,从旁而过。
嵇堰从自己身旁走过,目光暼到按在革带腰封上的宽大手掌,猛然间想起就是这满是茧子的手掌,不分轻重地在她身上造下了无数痕迹,脸色唰地一白。
她握紧了手心,再度在心底安抚自己,说服自己不要再被过去的事情所影响。
待嵇堰胡邑走了一小段距离后,胡邑转头瞧了眼戚氏,随即压低声音道:“三哥,戚氏脸都白了。”
嵇堰无话,朝着母亲的院子而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戚氏的声音:“你我成婚是圣人的意思,分院别住,便是忤逆圣人之意!”
她的声调决然,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嵇堰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身后全身上下都写着勉强的女子,眉稍挑了挑,眼里浮现了些许的诧异。
除了开口的戚滢雪,还有面色甚少外露的嵇堰外,其他人都因她这话而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