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月色甚好,但已是入了秋,晚间尤为寒凉,前不久才病过一场的戚氏,时下却是一身薄衣站在屋外。
嵇堰瞧了眼戚氏的夏衣,不禁皱了皱眉头。
一日下来诸事缠身,又见这戚氏候在寝居屋外,舌尖抵上牙槽,神色沉沉。
似乎知道他回来了,戚氏转身看了过来,随后又低首福身。
戚氏看着倒是温恭柔顺,可实则却是个固执。
前几日,他到底是从哪看出来她胆小懦弱的?
有时候,这胆子分明大得很。
步上几层阶梯,停在戚氏身前,低眸暼了眼她手中捧着的盒子。
“我这什么都不缺,拿回去。”
“这是祛疤的芙蓉膏。”
经过这几日交集下来,嵇堰的拒绝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用不着。”话一出来,就反应过来她送祛疤膏过来的目的。
“戚氏,你似乎半点也没听进我的话。”
非得揉碎了说,她才能听明白?
扫了眼昏暗静谧的院子,沉声道:“进屋说。”
他推开门,率先入内,其后是戚氏。
戚氏入屋后,便抱着匣子转身把门关上了。
看到戚氏的动作,嵇堰沉默了一瞬。
短短数日,他并未为难她,更不曾恶语相向,是以,她倒是会顺杆子爬。
现今在他面前,胆子一日比一日大了。
与他单独共处一室,还敢把门关上了,他昨夜的吓唬,俨然被当成了笑话。
收敛心思,走至长榻旁。
把腰刀卸到长榻上,马鞭放在榻几上才坐了下来,双手搭在了腿上。
滢雪也把匣子放在榻几上,缓声道:“芙蓉膏祛疤效果显著,日子短的浅疤用上一个月就能消,过深的旧疤,得长期用,可能不会消,但也会浅了。”
嵇堰想起自己身上的一身伤痕,抿了抿唇:“我用不上。”
身上有几道疤痕倒是无所谓,可若多了看着也心烦。只是他公务忙碌,哪有闲暇来给身上的伤痕上药?
如此,也确实是用不上。
况且,从昨日的人参和好茶来瞧,这戚氏出手的东西必然不是凡品,他也没必要承这么大的情。
滢雪抬起了头,目光平视:“用得上。”
大概是相视次数多了,她发现与他对视也不是什么难事。
嵇堰盯着她半晌,却不见她如先前那样害怕地低下头,而是与他平视,再度重复了一遍:“用得上的。”
说着,她低头打开了匣子,从中拿出一个玉瓷小罐放到了他面前的几案上。
“先试一试,也让我心安一些。”
本欲强硬让她拿回去的话在舌尖过了一遍,改了口:“求什么心安?”
滢雪瞧了眼榻几旁的位置,又看回他,声音轻软:“我能坐下来说话吗?”
“坐吧。”
滢雪走到一旁坐下。
坐下后,滢雪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而道:“刚发生那事的时候,我很恨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
这时,滢雪并未称嵇堰为郎主,也没有自称妾身,嵇堰也没在意,只眼动了动,略一偏头看向她。
他着实没想过最先提起那件事的人是她。
嵇堰心里明白,那晚受到伤害最大的是戚氏,所以清醒后,戚铭鸿的那一刀他并未躲开。
他清楚,若是换做小妹发生了这等事,不管任何缘由,他都想杀了对方。
是以,他对戚铭鸿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事后苟延残喘的从牢中出来,他自认是两清了。
若无圣人成婚一事,他与戚氏或许再无交集。
“可后来,我知道有人不想让我嫁入郡王府故意给我设下的陷阱,你也是被我连累的,我又开始怕是我害死的你。”
嵇堰搭在腿上的长指微微一动,却并未打断她。
“而你那一身的伤痕都是父亲留下的,也有我的缘故,若是不消了,我心难安。”
听着她的理由,这芙蓉膏送得倒也合理。
“时下依旧还恨我?”他问。
滢雪摇了头:“我不恨你了,可我却是怕你的。”她绞了绞手,余下的话在口中不知该怎么说。
嵇堰眼看着她,声低沉沉:“怕我报复你们家?”
滢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得嵇堰不解。
“这是其一,其二……”她的脖子和耳朵都浮现了一层绯色,声音很弱:“你那时的样子,很可怕。”
……
嵇堰是习武的,耳力比常人要好,故而戚氏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耳中。
他沉默下来。
那一晚他有多失控,多疯狂,把人姑娘折腾得有多狠,嵇堰自己最为清楚。
事后反省,都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看向一旁的戚氏,心下沉了沉。先前觉得两清了,时下听了她这话,心里忽生出了几分愧疚。
驱赶人回去的话,迟迟未说出来,又问:“你来寻我,只为送药?”
滢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看向他:“这药,郎主可是要收下?”
那眼神有几分怯意,好似他一旦拒绝,就会泪水盈眶。
嵇堰移开了目光,应:“嗯。”
听到他收了,滢雪才道:“妾身还有别的事想要与郎主说。”
“说吧。”嵇堰的耐性好了些。
“成婚前,郎主与妾身协定三年之期就和离一事,郎主应该还是记得的吧“””
也是因三年之期,先拟好了两份和离书,父亲才松了口同意她嫁给嵇堰。
不然,父亲就是拼死也不肯让她嫁入嵇家的。
“记得。”
嵇堰不久前还提起过此事,自然不会忘。
“可郎主可想过妾身这三年如何过?”
嵇堰一默,这他倒是没想过。
“妾身原先是打算三年一直待在青芷院的,可只待了半年就闷出病了。”
“要是待满这三年,一直待在在府中,府中婆母和小姑也不愿与妾身多说话,妾身在洛阳也没有认识的人,迟早还会再闷出病的。”
嵇堰听出了她话中有话,说:“有什么话就直言。”
滢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妾身想与洛阳贵眷往来,但那些贵眷皆知郎主与妾身形同陌路,心里也认定妾身迟早会被郎主休弃,所以不管是高门还是小门小户的女眷都瞧不起妾身,也不会愿与妾身往来。”
顿了顿,抬头瞧了眼嵇堰,见他并无不耐之色,才把目的说了出来:“妾身就想着,若往后有宴席,郎主是否能把妾身也给带上?”
话本内容没出错的话,很快就会有一场筵席,嵇堰也会出席。
她要与嵇堰一同赴宴,与那些高门贵眷打好交道,往后总会有用的。
嵇堰看了眼她,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分愧疚作祟,想着自己也不怎么参与那些花里胡哨的筵席,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两次,便应了她:“我赴宴不多,你若想去就去。”
原以为要费好些心思才能成的事,却不想这般顺利达成了。滢雪脸上止不住浮现出了笑意,嘴角弯弯,脸颊也随之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嵇堰盯了她一瞬。
倒是第一回见到戚氏在他自己的面前笑。
“方才你说,你怕我,怎么现在不怕了?”
嵇堰忽然说回方才的话题,滢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对着嵇堰笑了,笑意不禁一滞。
想了想,她如实道:“之前怕,但经过前日的事,没那么怕了。”
嵇堰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说起前日的事,妾身还未向郎主道谢。”
说起此事,嵇堰忽然戏谑道:“不是说我救你,理所应当的,还要与我道什么谢?”
滢雪微微抿唇,道:“我自是想谢,所以这两日都想往郎主这里送些东西来,可郎主似乎看不上。”
嵇堰明白她说的是早上的茶,还有方才几乎要拒绝的芙蓉膏。
“芙蓉膏我收下了,算是谢过了。”
滢雪也没有得寸进尺,她站了起来:“夜深了,郎主早些沐浴休息,妾身就不打扰了,先行回去了。”
“嗯。”
嵇堰应了声后,滢雪便转身出了屋子,顺手阖上房门。
等人走后,嵇堰才起身卸下外衫。但忽然动作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扭头看向榻几上的芙蓉膏,眉心微蹙。
他方才让戚氏入内,是想说什么来着?
他是想把嵇戚两家两清话揉碎了给她听,让她以后不要往他跟前凑了,可最后怎被她牵着走了?
想起方才戚氏那柔弱的模样,嵇堰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
这戚氏还真的不像表面那般柔弱无害。
屋外传来洛管事的声音:“郎主,热汤已备好了。”
嵇堰收回目光,去了耳房沐浴。
褪去衣衫,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瞧了眼自己身上斑驳的鞭伤。
待沐浴回房后,拿了榻几上的芙蓉膏。
才打开那玉瓷小罐,便飘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手指抠了一团晶莹的药膏,拉开了衣襟,在胸膛上的鞭痕抹了抹。
清香更加的清晰。
只抹了一些,嵇堰的眉眼就沉了沉。
这香得似个女人似的,不伦不类,自己混迹在一堆大老爷们中,忽然浑身女人香,还不知暗地里被嗤笑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嵇堰阖上了玉瓷小罐,放回了匣子中。
虽用不上,但省得戚氏又为了这药膏寻来,嵇堰拿起匣子放柜中一放,不打算再拿出来。
*
滢雪从东厢出来,心情迫好。
远远便见乳娘在西厢廊下等着自己,脚步也快了些。
走到乳娘旁,她才笑吟吟道:“乳娘,我方才以退为进,他便应了我的要求,也收了我的芙蓉膏。”
主仆二人一同进屋,进了屋中后,乳娘才道:“姑娘没受委屈吧?”
滢雪摇头:“与他说明白后,心里头好似松快了不少。”
但该提防的,她也不能放松。
洗漱后,乳娘正要出去,滢雪唤住了她:“乳娘,我想让你过段时日回一趟安州,替我给父亲送一封信回去。”
乳娘是她除了父亲外最信任的人,让她送秘信回去,最合适不过。
她既要攻陷嵇堰,同时也不想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消了嵇堰报复的心思上。
她也得提醒父亲,同时,让父亲远离郡王府。
话本上虽写得不清楚,但父亲被削职,戚家被流放的事,与安州郡王府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