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以宿雪的身份对着谢折风说,完全算得上是顶撞。
要发怒就发怒吧。
他虽然不想暴露身份,但他哪怕被谢折风怀疑,拼死一搏,再死一次,也不可能用炉鼎的身份谄媚谢折风。他才不伺候。
安无雪把目光一移,等着谢折风发难。
可谢折风神色一震,微不可查地点头。
他喃喃道:“……你不是他。”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又后退几步。
他连控制灵力都忘了,冰凉的灵力自身周散开,先前落月弟子给安无雪放置的小灵阵被冲得支离破碎。
安无雪没等到额外的反应,困惑地抬眸看去。
谢折风眉心中那雪莲剑纹浮现了一瞬。
剑纹!?
落月峰弟子所修剑法将灵力中枢汇集在眉心,同识海交错,只有剑道超脱之人,才能在眉心落下剑纹。
安无雪上一世虽然是天赐玉骨金身,但他只是在修炼之上天赋卓绝,于剑法上的领悟,确实不如谢折风。
落月峰几代下来,只出了这么一个剑纹。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那日,眉心现出剑纹。
那一刻,不论是南鹤还是他都明白,下一任仙尊的人选怕是已经定了。
剑纹和谢折风体内的灵力流转有关,非战之时轻易不显。
他眼花了……?
安无雪正打算再看一眼,谢折风却又突然眼神一定,敛下一切神色,快步往房门处走去。
灵力撩开了房门,一个眨眼间,谢折风已经带着困困走了。
安无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云舟几个健步走了过来:“仙尊走了?仙尊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我刚才在外面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看了一眼屋内,“我的天,我说怎么突然这么冷,驱寒的灵阵怎么全都碎了?不是,宿雪你不冷的吗!?”
安无雪没反应。
“宿公子?”云尧姗姗来迟地走进来,重新开始布置起了驱寒的灵阵,问他,“你不冷吗?”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在喊他。
他低头,发现他双手都已经冻上了一层冰霜,而自己却不曾催动灵力御寒。
痛楚的地方太多,竟分不清来处。
“还好,”他眉眼一弯,“……习惯了。”
-
霜海松林中。
谢折风抱着困困,落在了莲台之上。
方才只是稍稍显现的雪莲剑纹此刻已经完全浮现,流淌着淡淡的黑色。
困困的瘴兽灵力复又覆盖在了谢折风的神魂之上,助他压抑识海中的心魔。
松林四方,狂风忽起,霜雪倾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松林便一片雪白,遮蔽了天光日月,什么也望不见。
一道透明的屏障笼罩下来,将整个松林囊括在内。
-
接下来的几日,落月峰风平浪静。
封山令依然没有解除,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困困也再没出现过。
玄方倒是来过一次。
当时安无雪正在院中小憩,他的神识感受到了玄方到来,但他有些懒得挪动,便假装睡着,眼睛都没睁开。
奇怪的是玄方也没说什么,驻足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就走了。
除此之外,霜海之上仿佛只有安无雪和云舟云尧还有往来办事的几个弟子。
尽管困困没来,但有了那一片养魂树的叶子,安无雪睡得比之前好多了。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他有时一闭眼睡到天亮,睁眼望见窗外熟悉的景色,只觉得魂魄不知游离何处的这千年反而像是一场绵绵不绝的梦。
直到他走出门,看见云舟在院子里练剑,剑光震下松柏上的霜花,利锋切碎风雪,少年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反手收剑回过头来看他:“宿雪你才醒啊!”
这一日,他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才醒。”
“不过……也醒很久了。”
“啊?”云舟又没听懂。
安无雪也没解释:“我随便走走,散散心。”
云舟嘟囔道:“成天散心,没见你修炼……”
他摊了摊手,没有否认,转身往霜海入口处走去。
他这几天确实天天散心——起码是这样对云舟云尧说的。
那日谢折风走后,他不死心,又以散心为借口,去了谢折风卧房周围。
可谢折风竟然在卧房四方加了结界,他无法靠近。
还有哪里能有烙印了谢折风气息的灵宝?
安无雪开始打起了霜海入口处那悬挂着的魂铃的主意。
魂铃和天涯海角符都是用神识传音的法宝,但又不尽相同。
传音符一旦被激发,就会带着神识气息一起传给另一方,他用了就会暴露身份。
魂铃则只会在所有者的识海之中敲响“叮铃叮铃”的声音。
而且魂铃这种东西算不得稀奇,修真界人人都有,没人会去偷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魂铃之上必然不会有禁制。
只要他偷偷拿走魂铃,趁谢折风外出之时使用,谢折风就算听到“叮铃叮铃”的声响,多半只会觉得是有人拜访葬霜海。届时,谢折风就算归来,他可能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他抱着这个打算走到入口处,却见平时根本见不着人影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穿着落月峰核心弟子的服饰,正是那一晚替谢折风将他安置在葬霜海的女弟子。
另一名女子显然不是落月中人。
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金线滚边的墨黑法袍,浓密黑发同法袍近乎融在了一起,发上不戴任何发簪配饰,长发披肩而落,垂至腰间。
她双目之前蒙着一条黑色绸带,竟像是个失明之人。
披发的盲眼女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安无雪的靠近,稍稍朝这边侧了侧头。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安无雪猛地刹住脚步。
……是她。
一位故人。
一位或许和谢折风一样,希望他从此魂消魄散再无痕迹的故人。
他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藏于袖中的金叶发出温热触感,一种舒缓的感觉覆盖在他神魂之上,滋养着他的魂魄,让他头疼稍缓了些许。
他听到那女弟子说:“上官城主,实在不是晚辈不放行,只是……仙尊前几日发下谕令,霜海除了负责往来的弟子,其余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雪片落在上官了了的长发之上,黑白相接。
她歪了歪头,簌簌霜雪飘下,她说:“哦?我前几日传信仙尊,说要拜访落月,仙尊还允我在封山令之下入落月峰。怎么我如今来了,反而寻不到仙尊了?”
弟子面露难色。
她没说话,也没让开,显然是没得商量了。
“行,我不为难你。”上官了了点了点头,“我来落月,也不是真的要见谢出寒。近些时日不知怎么,我时常梦魇,总是梦到……梦到我的母亲,还有仙祸之时的一些旧事,不得安眠。听闻仙尊几百年前找到了养魂树,我想来借一借养魂树精,以安我神魂。”
“你帮我问问谢出寒,借不借。”
安无雪眉头一皱。
门前,弟子颔首,结了个法印,扔出天涯海角符。
可天涯海角符没有飘走,只是原地震了震,其余什么动静都没有。
弟子叹了口气:“仙尊没有应答。”
那便是借不成了。
上官了了沉吟片刻,耸了耸肩,直接转身离去。
安无雪见她要走,几步上前喊道:“上官城主留步。”
上官了了停下脚步。
她早在千年前就失了双目,全凭神识走动,不似寻常人那般转身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我来落月之前倒是有听说谢出寒破天荒养了个炉鼎。可惜我瞧不见,不然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容貌能让寒冰开花。”
她不喜投机取巧依附他人之事,安无雪知晓她性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接这句话。
他从自己袖中拿出了困困给他的金叶。
“这是养魂树的枝叶,它脉络泛金,不是寻常外露的树叶,应当是长在养魂树精旁的,”安无雪递给她,“虽然效果比不上养魂树精,但若只是要安神净心,肯定足够了。”
连他这种游荡了千年的离魂都能安抚,要应对一些梦魇应当轻而易举。
上官了了似是困惑了一下。
“你想和我换什么?”
安无雪摇摇头。
他看向女子面上那蒙着双目的黑绸。
他见过黑绸之下该是什么样的。
仙祸之时,上官了了的生母北冥仙君身为修浊入魔的浊仙之一,引大量浊气入北冥城,同南鹤战于冥海。
北冥想要带着女儿一同入魔,浊气入上官了了双目,她在阵前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双目,以自身的眼睛和血脉祭阵,助南鹤找出了藏于冥海中的北冥仙君。
北冥仙君陨落,上官了了临危承命,北冥城改朝换代,自此同落月结盟。
千年转瞬,他看着面前女子,迅速地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感,轻笑了一声:“我从凡间来,听过上官城主于仙祸之时大义灭亲,一直钦佩城主为人。今日有幸能为城主献上一片薄叶,什么也不想换。”
“……但愿城主今夜能有个好眠吧。”
上官了了愣了愣。
她没有推辞,侧身接过安无雪手中金叶,还是放了一袋灵石在他手中,说:“我不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你只有辟谷期,法器反倒用不上,拿着这些灵石去买你需要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飞雪无边的霜海之中。
那女弟子赶忙追了过去,喊道:“上官城主,落月山峦众多,请让晚辈为您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只余下安无雪一人,捧着那装满灵石的灵囊,还站在入口之处。
他摇了摇头。
上官了了哪里需要别人引路?
她对落月诸峰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与安无雪年纪相仿,北冥一战后,南鹤怜她年少,将她带到了落月学艺。
她曾坐在山石之上,长发垂至腰间,一晃一晃地刮过山石。
她侧耳听着安无雪拉着谢折风的手教谢折风挥剑的动静,同他说:“阿雪对师弟真好。我也有个弟弟,可当时她……母亲引浊气入城,战中混乱,刀剑无眼,我没找到他。若是找到他了,我也要像阿雪教谢师弟这样,教他练剑。”
后来她确实找到了。
那人死于安无雪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