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阮觉得潘鹏有些奇怪。
此人出现在府里,必是为了亲事相看,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往宴会场表现,没去主母们面前拜见,没问温茹这个目标人物,而是避开国公府下人,在外院到处寻找……
他在找什么呢?找谁?
潘鹏身子圆胖,捧着肚子走了一圈有些受不住,见亭边有石墩,坐下来休息:“姓谌的老东西还真有手段,竟藏的那么深,谁都找不着……”
温阮静立垂眸。
漱州水灾,谌永安作为户部侍郎负责赈灾,人被抓了,押在刑部大牢,灾区却有银粮缓解,虽不多,不够,但至少及时,没造成更大的伤亡。
漕帮消息快,南星认识人,能打听到一些,潘鹏这是还不知道,抑或……说的是另一部分?谌永安在牢里一声未吭,过他手消失的钱粮可不只那一点。
可潘鹏并未在衙署任职,只有个五城兵马司的爹,还有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潘家,怎会要找这么敏感的东西,还找到温国公府来,这里能找到什么?
还是他听错了?潘鹏在这里要找的,和嘴上说并不是一回事?
“……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就不信能藏得住……”
潘鹏和身边长随说着话,音量不太高,怕被发现,温阮不能靠太近,听到的字眼很有限,但并不影响他展开联想。
“……茹姑娘在水榭边。”
主仆俩说到这里,话音停住,水榭离这里不远,往外隐隐能看到,温阮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想走,却发现走不了……他站的位置有些微妙,出去无有掩映,会被看到,遂站在原地,等别人先走。
水榭边是一群姑娘在赏景,温茹做为主家,招待引领大家玩,欣赏停留片刻,自要走往别处,正好是这边的方向。
潘鹏站起来,理了理领口,走到路上,前去与温茹见礼:“多日不见,茹妹妹风姿一如既往。”
年轻男女偶遇打招呼,再寻常不过,且潘鹏给予了足够尊重,不管神态言语站姿,没一点轻浮,未有一处失礼。
可他相貌身材实是不出色,不正经当然令人厌恶,正经……也让人喜欢不起来,甚至因为他的过于正经尊重,传达出一种‘我心悦你,志在必得’的意味,被这样的人喜欢上,有什么可骄傲的?
正是爱面子的年纪,温茹当即脸发红,不是害羞,纯粹是臊的,尤其旁边一群小姑娘早在她死对头葛凌春示意下,齐齐退后给出空间,在远处你拉我扯捂嘴笑,眉眼官司窃窃私语……
温茹并不觉得她是在被祝福,被羡慕,而是在被调侃,被耻笑。
“潘公子可是迷了路?前庭在那边,”温茹伸手指了个方向,福身一礼,“我就不打扰了。”
潘鹏微微一笑:“实是不熟,茹姑娘带个路可好?”
因相貌身材,他从小到大经历太多,别人什么动作什么情绪,他都不用细品,立能知晓,此刻不可能高兴,别人让他不高兴,他自也不会太给脸。
“听闻茹姑娘喜栀子花皂,正好我那有,只憾十二花神并未集成,正好赠予茹姑娘,茹姑娘切莫嫌弃才好。”
相貌气质不怎么好的男人,轻浮起来不适度加倍。
“谁要你东西了!”温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我说前庭在那边,你听不懂么!”
潘鹏笑容更大:“所以才要予谢礼,感谢茹姑娘送我啊。”
温茹见说不听,咬唇欲走:“我现下不得闲,还请公子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今日府上宴客,她们是客,”潘鹏遥遥瞥了眼远处姑娘们,叉手捧着自己胖肚子,“我也是客,茹姑娘怎能厚此薄彼……”
“没听见她说不要么!”
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走过来,金冠,玉带,锦缎衫,翡翠扳指,通身富贵,横在温茹前面,目光不善的盯着潘鹏,正是薛恭林。
温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没说,提起裙角跑了。
潘鹏看到,眯了眼:“好狗不挡道。”
薛恭林当然也看到了,想追过去,又忍下了:“狗要乱蹿,人不能忍。”
潘鹏看着温茹背影:“你不会真以为,表现一二,就能娶到她吧?”
薛恭林:“总比没有真心,还非要相看的人强。”
潘鹏:“你的真心又值几个钱,别说你爹娘,你妹妹拎你个耳朵,你都立马得跪,你家的事,你能参与什么,知道什么?废物就好好废着,别肖想能做得了什么主。”
薛恭林:“你不废物,你帮上你爹的忙了么?再不争点气,找到点东西,立点功,当心被你爹一脚踢开……有的人家愿意养着废物,有的人家只会把废物处理掉!”
两个人话说的夹枪带棒,温阮被迫听了个齐整,这两个人不但是情敌,还算是熟人,对对方家里的事都了解一点的那种,潘鹏在干什么,薛恭林知道,或者能猜到?争气立功……指的是什么?谌永安么?
二人热闹的时候,南星回来了。
“少爷,那位姑娘是周氏外甥女,府里称蛾表姑娘……”
南星遗憾时间太短,能打听到的东西不多,出府的人也没办法跟踪。
温阮认真听完:“今日宴后再看此事,而今……”他看了眼潘薛二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
薛恭林今日心情不大美妙,和潘鹏不欢而散,没能和温茹多说两句话,前面又没太多表现机会,和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就退下来,这不是他今天想达到的目的。
循着人声热闹的地方走,随手问了忙碌上茶点小厮几次路,耳朵边听到越来越多的话,似与京城前些日子的大事有关,而这件事,自己知道不少。
茅塞顿开。
亲事议于长辈,长辈看到的越多,越有机会,就算不论亲事,自己本人被看到的越多,在众人眼里越优秀,日后前程可期……该怎么让自己脱颖而出,让所有人看到,这不就是机会!
“……你们懂什么,谌永安出逃被抓这事,我最明白,根本不是什么京郊偶然,是早有预谋!”
他寻了个时机,插入话题,姿态昂然,信心十足,别人聊的正好,自有不服的,当下呛声,两边立时有些剑拔弩张,像要吵起来。
温阮见回到身边的南星有些皱眉,微微一笑:“放心,出不了事。”
越神秘的事大家越爱讨论,越知道的多一点,越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越想秀,看热闹的人越多,年轻人的表现欲越会无限催发。
怕什么吵架?吵起来才好,激烈的水火不容时,就是信息憋不住爆发的时候。
温阮静静站在旁侧,看着这群年少气盛的人从隐晦聊起某位大人,到直接点透谌永安姓名,从知道忌讳克制,到后面差点吵起来……
信息量十分精彩。
大家各执一词,听到的消息有真有假,说出的内容有真有假,有的人相当信奉自己的信息,有的人知道真话也没说,只在侧高深莫测看热闹敲边鼓,大家又为谁的消息来源对这件事,真的要打起来了。
温阮适时站出:“既如此,实景演一下不就好了?”
公子哥们你扣我胳膊,我扯你耳朵的动作戛然而止,齐齐看过来,眼神不愉——你谁?
温阮微笑拱手:“我名温阮,很荣幸认识各位。”
国公府新找回来的小少爷?
所有人视线过来,审视,玩味,表情不要太精彩,连架都忘了掐。
温阮指了指桌边花台的装饰:“这些都出自我手。”
碎布头绑成的小野花,秸秆编成的蚂蚱小草帽,麦穗谷子,寓意好的不能再好的五谷丰登小拼盘,全是这次他负责,督促南星编出来摆在各处的装饰。
都很小,胖胖萌萌的很可爱,绝不能说丑,可再可爱,也称不上贵重,尤其为了搭配丰富,还放了几个空酒坛,有钱人家谁这么干?又不是乡下农户。
可也的确不好直接嘲笑,公子哥们噗噗忍笑,觉得这新找回来的少爷挺有趣,估计连嘲笑都看不懂,更加居高临下:“你刚才说什么?实景演?”
“我见大家对那日发生的事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就推演一下,”温阮笑容有几分羞涩,“我们乡野间玩闹游戏,有理也说不服时,会分开假扮不同的人,谁要偷东西,谁要逃跑,谁要抓贼,路线怎么跑,哪里有埋伏,怎样发展才会走向事实结局……推演一番,一目了然。”
好像有点意思?那我必赢啊,必然是像我听到的消息那样走,才能是谌永安被抓个现行的结果!但——
“你说玩我们就玩?”
岂不是很没面子?
温阮看着这个说话的团花织锦缎衣袍公子:“你方才净过手,用的茉莉花皂?不太适合你。”
这人还没来得及皱眉,就有消息灵通的友人在旁边悄声提醒:“听说国公府新回来的小少爷会做……”
温阮:“近日正好尝试着做了块牡丹皂,色粉润红,香雅盈鼻,诸位若不嫌弃,今日证明谁说的对,这块花皂便送予谁,如何?”
牡丹花皂?可是闻所未闻!难不成又有新品……不,这就是新品,全天下独一份!
众人神色变幻时,温阮垂睫一笑,有几分羞涩:“京城少年英姿,春风得意,我还未曾见识到,心向往之。”
这是想让我们带你玩?
众少年明白了,什么奖不奖的,不存在,这位主是想送礼,融进小圈子。
人倒是挺乖,长得也顺眼。
“咳,既然如此,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可是不轻易出手的,”团花锦缎袍的公子哥有模有样看了眼四周,“说好了,玩归玩,不许急眼。”
薛恭林慢了一拍,没立刻发言有些懊恼,现在也没想反驳别人显出自己,想着要这么玩的话,自己的机会岂不是很大?在场谁能有他消息广,消息真?
于是游戏,便从善如流,半推半就开始了。
温阮退后两步旁观,笑眼弯弯,看起来清澈纯真,实则心里在想,一群最多高中生年级的小屁孩,收拾你们还不简单?
南星看着眼前场面,了然大悟,原来‘出不了事’的意思是……少爷能搂住。
公子哥们以自己知道的消息方向分了阵营,还在桌上用杯盏干果划出沙盘,嗯,连旁边装饰的蚂蚱草帽五谷丰登一块征用了,继续边玩边吵——
“傻了吧,那边是山路,走不通!”
“官道也不行,会被看到,谌永安又不傻!”
“往西有处悬崖,不对。”
“往东也不行啊,有兵,根本等不到那时候就会被抓了!”
“所以得往北,或者往南……”
“往北不行,地软浮土金,又是运粮又是运金子的,车辙印能瞧不见?第二天可有类似消息?”
温阮认真听着,直接把环境地图,当时追捕双方,甚至可能有的偷袭势力都跟着一并了解了个透彻……
但,还不够,信息量还不足以让他盘出整个事实,还需要更多……要是能有人继续出现,被他逮进局就好了。
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没人来看一眼,盖因别出动静也很大。
周氏这边,因新找回来的小少爷是嫡亲侄儿,受了颇大关注,不管心里真正怎么想,不管旁边真心还是假意的帮腔,人前她不可能说不好听的话,被声声赞的捧的没边了,连平日来往不多,你想结交的人都主动跟她说话,她怎会不得意?
有客人说抱歉来晚了?来晚了你还敢抱——哦,是自己一直很想认识的杜家人啊,晚什么晚,哪里晚了,你说巧不巧,我站在这不就是为了迎你么!
周氏不但自己立刻上前招待,还叫了温瑜过来作陪,这个庶子虽没什么大用,好在说话好听,看的懂几分眉眼高低,长相也拿得出手。
温瑜自不会吝啬表现,今日也是他想得赞名的社交场,真的很使劲了,奈何贵客总是一脸意兴阑珊,眼神时不时就朝四外望找……找什么呢?找谁?
又是冲着那狗屁花皂来的是么?对他精心布置的园子花卉是一点看不到啊。
得想个法子,不能叫温阮得意下去。
温瑜正眸底转动思索,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现场氛围。
“救救救命——”
一个胖子奔扑到地上,灰尘激荡,一条四肢纤细,身材瘦长,周身黑毛发亮的狗追过来,一爪子踩到他脸上,雪白犬齿正正好抵在他喉颈。
胖子的脸很熟悉,在场人都认识,正是潘鹏,奔跑扑地时还敢大喊救命,现下却是大气不敢吭,汗如雨下。
狗倒是很优雅,刚刚跑动的姿态优雅从容,现下爪子踩脸的动作也优雅贵气,甚至都没叫一声,反倒觉得爪下人大惊小怪,有点嫌弃。
这事得管。
主家得开口主持场面,客人得说句公道,但所有人像冻住了一样,谁都没动。
因为这是六皇子的狗。
而六皇子,京城没人能惹的起。
狗来了,六皇子自也不远,众目睽睽之中,他慢条斯理走近,垂眸看被压出梅花爪印的胖脸:“就是你,毁了我的琵琶啊。”
现场鸦雀无声。
唯有一人出奇震惊,脸色骇然的出奇。
温瑜眼瞳震颤,心脏都吓的不会跳了。
六皇子怎么来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辈子根本没有啊!
眼下可怎么办,他还没诓骗温阮过来,六皇子要娶他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