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府。
“老六到了温国公府?”
邾宾正在更衣,杏黄常服,隐绣蟠龙,贵气逼人,随意抬手,指了指棋盘。
幕僚陈亘坐到棋桌边,顺手捋了下山羊胡,微笑吟吟:“二殿下这般给机会,六皇子安敢不听话?方才下人来报,已然到了,一到就要杀人,国公府上下惊恐万分。”
邾宾云淡风轻:“不过是看准了他的性子,琵琶死物,在他眼里却永远比活人重要,潘鹏自不量力,非要去碰熊丁,坏了他的兴致,他定然要追着报复。”
陈亘:“二殿下胸有丘壑,算无遗策。”
整理半晌,邾宾终于对身上衣服满意了,挥退下人,坐到棋桌边,执黑子,下出今日第一颗棋子:“潘鹏有了麻烦,他身边的人难免跟着着急担心,刑部大牢里不就安生了?先生辛苦一趟,今晚亲自去见见谌永安。”
陈亘指夹白子,落下清脆:“可以是可以,就是怕谌大人不轻易点头。”
“大才之人,难免矜傲,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刘备尚可三顾茅庐,我又怎能没耐心?”邾宾自信落子,微笑从容,“还请先生暗示于他,不管他的银和粮是怎么丢的,我都能帮忙填上,也可保证他的妻儿老小不被牵连。”
陈亘:“谌大人固执,似存了死志。”
邾宾:“活人哪有真盼死的?不过是前途无光,自知死局罢了,我给了他面子,允了他机会,他知不必绝望,就会考虑。”
“殿下英明,”陈亘似惑于棋盘上气势,出子缓了下去,没那么干脆,“就怕六皇子猜到些东西,坏了殿下的事。”
邾宾笑了:“他能知道什么?真有那份心智,还能给我当刀?”
这个弟弟不能说不聪明,幼年闯的那些祸可见一斑,但十三年前发生了那些事,邾宴不能接受,把自己困在那里,除了发泄无处可放的余愤,再无建树,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朝局政局,虚度了多少大好年华……
不过也要谢谢邾晏走不出来,这么多年,他可是利用这个弟弟做了不少局,当了不少回刀,这回自也一样,不会有任何意外。
陈亘抚须:“殿下高瞻远瞩。”
潘家在二殿下这有几分情面,实不好亲自动手。
邾宾:“唉,老六这些年,也是辛苦了,一把年纪亲事都没着落,虽也没人看得上他,但我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心疼心疼,改日见了父皇,帮他提一句吧。”
“殿下胸怀之广,仁爱之心,令人叹服,”陈亘小小拍了句马屁,又道,“只是六皇子个性锋利,不怎么可控,就怕闹大了……”
“他当然会闹大。”
邾宾从容执子:“哪一次他出现的地方,不是腥风血雨?这不是还有我?”
啪一声,黑子落在棋盘,势气高昂。
关键时候出场的救世主,舍他其谁?
最后一个入场的,一定是获得利益最大的,他不但能压制住老六,还能叫别人看到他的本事,他的位置。
陈亘怎会不明白?没见二皇子连衣服都换好了?
出了错,所有锅六皇子背,所有功,二殿下独摘。
他摸着山羊须,笑的很有几分怜悯:“温国公府倒是撞大运了,多年无人注意,今朝贵人同临,就是不知能不能把握住了。”
……
国公府内部,已经打了一架了。
六皇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大约见他们推举人吵架看烦了,他们也没敢满院子找,生怕得罪了,这位主再发疯,可今天这宴怎么办?
国公爷不在,二老爷三老爷包括下面的大爷三爷四爷,都撑不住场子,稳不住六皇子,更别说再下一代的小少爷们了,女眷们再有心眼本事,也不方便自己直接上,传出去不好听,功劳是不是自己的另说,错一定不能是自己的,这一互相推诿,可不就得吵起来?
这个说这宴本就不该这么办,那个说为什么不快点把温阮叫过来,过场走完了还能立刻草草结束,这边反问你敢不敢说自己不想跟温阮拉近距离,帮他的手艺‘掌掌眼’,那边就厉声只盯着几个钱,国公府要是倒了,她们这些人还谈什么未来!
越说越气,越气越吵,都有点不顾体面了。
“行了,都别吵了!”座上老太太茶盏重重一放,端着脸,“若是吵能解决问题,我立刻放你们出去丢人。”
她视线扫视厅掌,抬了下手。
站在旁侧的王妈妈走出来,朝主子们行了个礼:“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西南角水榭三十步外的厢房,有人私会。”
房间猛的一静。
“老奴这边也是才得到的消息,将人暂时制住了,”王妈妈声音稳肃,“之后如何处理,还需夫人们想想办法,而今六殿下在府里大闹,还能顺便遮一遮盖一盖,外面讨论的都是六殿下的不对,可若这些消息泄露出去,咱们府的内宅规矩……”
竟还有这种腌臜事!
不管周氏大卢氏还是小卢氏,都没心思吵架了,纷纷告辞,处理后续去了。
“晦气!”
周氏俨然非常不高兴,今日这宴本就是不情不愿的假装,府里没谁真想介绍温阮给外面认识,只想借他手艺打出‘花皂’这个点,孩子的东西,自然也是国公府的,她们想让外面人看到国公府的厉害,未来可期,有送钱送人脉的赶紧来……现在好了,全砸了!
“我就说这是个扫把星,断不该给这么大面子的! ”
给出去送死就送死,就是可惜了那花皂方子,还没拿到呢……
周氏连裙子上的褶子都顾不上看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六皇子这尊瘟神送走:“都看着我干什么,赶紧去找温阮啊!温瑜呢,跑哪去疯了!用得着的时候一个两个全都看不见!”
“去了去了,瑜少爷去寻阮少爷了,”刘妈妈擦着汗,“现下应该找着了,主子别急,人很快就能带回来了!”
周氏:“他最好是!”
……
温瑜还真的去找温阮了,也找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走!”
温阮差点被他拽倒,快速垫了下脚稳住重心,才没失礼。
“你怎么穿了这一身?”温瑜不认识鼎鼎大名的霍苎,以为只是寻常的苎麻,很是嫌弃,“算了,来不及换了,快……”
温阮没动。
温瑜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缓缓绽出一个微笑,尽量平心静气:“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六皇子?他今日来了国公府,正是大好机会。”
“你如今才来京城,没有根基 这国公府世子的位置……”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我们认识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聊这个,但你我总归是一房亲兄弟,天然就站在一起,我得提醒你,很多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你想坐稳,总得寻人支持,若能得六殿下喜欢,岂不事半功倍?”
温阮:“……多谢兄长提点?”
温瑜一脸你还是不够懂,声音更低轻:“二殿下三殿下不好接近,其他皇子未在局中,六殿下至少真性情,喜恶从来不遮掩,别人会为了名声克制享受,他却从来不,是所有皇子中生活最优渥奢侈,过得最舒心的,只要你能得他喜欢,让他对你青睐有加,那泼天的富贵,不计名声的护短……可都是你的。”
上辈子这个时候,六皇子并没有来温国公府,当然上辈子温国公府也没在这个时候办宴,对温瑜来说太突然,他必须得顺手推舟,把温阮推出去,不然六皇子盯上他怎么办?届时再绑在一起过日子……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而且把温阮推出去,温阮自己不争气,没能把握住,得罪了贵人被处置,同他有什么关系?
总归自己没犯任何错。
温瑜理清思绪,再近一步,替温阮整理衣襟,像最温柔体贴的兄长:“虽说也有风险,但更是机会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经历坎坷,什么都没有,更应该牢牢抓住,你说是不是?”
温阮微微一笑:“兄长说的是。”
他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也能猜到些对方心思,绝对不是温柔提点这么简单,这位六殿下,一定有问题。
“我知兄长为我着急,但你先别急,”温阮反手拉住温瑜,把人往前一送,扬声道,“大家瞧瞧谁来了?我兄长,才华享誉京城,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聪明睿智,又有舌辩机锋之能,定比你们都厉害!刚才不是说到解不出的问题了,我兄长一定有解! ”
所有人目光灼灼看向温瑜。
这位的确有才名传出,但在座的谁愿意认输?你厉害是不是,来来来斗一斗盘一盘再说!
“这不是瑜兄?定然有好见解,来来来,入座入座!”
“来茶给你摆上了,盘吧!”
“你是做劫匪甲派,劫匪乙派,还是谌永安本人?”
少年们架住温瑜胳膊,直接把人按到桌边,兴致勃勃。
温瑜:……
虽然他很愿意扬自己的名,但现在不是时候!
可他已经被摁下,想站起来走是绝不可能了,只能加入。
才名什么的,是不是虚,没人知道,但温瑜是活过一世的人,脑子不够格局不够,不知道谌永安一事真相,至少知道点相关信息,高深莫测这么一说,效果可不就有了?
温阮并不在意温瑜怎么发挥,他只是继续听,听温瑜话里的方向,由这个方向引起的,别人加入的信息量,总结归拢……
有个西城月老庙他很在意,分明跟此事毫无关联,为何总在特殊时间点出现?
原来谌永安的印信丢了,公文存档也出了问题,真伪难辨,自也没办法洗清自己。
温阮没离开,温瑜走一趟,竟也陷在这了,一去不回,周氏怎么能不着急。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不听话,是不是故意的!”
她指了一个人:“你去,请二房那边的三少爷四少爷,不拘哪一个,给我过去看看!”
结果去的两个小辈,也一去不回。
温阮倒是挺高兴,国公府够意思啊,看着他这缺人,又送一双?得,来都来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玩玩沙盘推演游戏吧!
他倒是不嫌弃谁格局不够,信息量少,每个人出身不同,圈子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但都有意义,蛛丝马迹收集的越多,他越能接近事实真相。
至于什么六皇子……
他又不认识,接待有长辈嘛。
公子哥们年轻气盛,各自扮演一方,谁都说不服谁,沙盘推不下去时,看上去真要打起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
周氏苦等无人,只能自己过来抓,见此瞬间气的脑门突突直跳:“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竟然要打架!温阮和温瑜还一起参与了!
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家都很害怕六皇子算账,自动自发帮忙寻找,见周氏往这边走,也跟着过来,当然就见到了说要介绍给大家认识的,新找回来的小少爷温阮。
模样简直太好,钟灵毓秀,芝兰玉树,一双弯弯笑眼简直揽尽上天偏爱,如月落湖面,如泉眼净澈,光气质就让人过目不忘,就是有点可惜……要被六皇子糟蹋了。
人心总有阴暗之处,喜见洁净之人染尘,高贵的人被拽进污泥。
“原来这就是贵府长房新寻回来的小少爷,实在是不懂事啊。”
“不听话……”
“丢脸……”
正玩在兴头上的公子哥们:……
感觉有点不爽,但好像又不应该不爽,还有那么一点想不透的难堪……他们原本就真的很想玩这个游戏么?是不是被算计了?
温阮早知会有这一刻,立刻海豹式鼓掌:“哇——大家可真聪明,沙盘狩猎最有趣的,不就是中间惊险刺激的过程?大家分明看出我年轻,爱玩,还不同我计较,真是好宽厚的胸怀,高尚的情操!”
公子哥们傲然挺起了胸膛,倒也是。
温阮又双眉微蹙,右手抚上左胸,有几分脆弱的样子:“原本初入京城,我有些害怕,大家却如此体谅,如此友善的带我玩,投入狩猎沙盘游戏,是不是在教我……若真想治一个人,不必直接下刀,太落下乘,要让对方自己认识到恐惧,想逃却发现没有方向,环视四顾全是对手的存在,跑不出,逃不掉,知道自己插翅难飞,不知死期何时,但一定会死在对手手上?大家都太聪明,太厉害了!”
公子哥们:……
原来我们这么厉害的?
“……咳,自然,你日后当心些,不许似今日这般胡闹。”
公子哥们发现,这个国公府新找回来的小少爷还挺顺眼,眉清目秀,纯真可爱,怪招人疼的。
周氏却怒了,她说话没人听了是不是:“来人,给我把他押——”
“汪!汪——”
一只油光水滑的黑毛细犬蹿出来,冲开一条路。
六皇子随之走过来:“又有人要动我的琵琶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