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萧并未多言,对上江望津尚有些发怔的表情,只道:“我先去上值了。”
临走前他脚下微一滞,又补充:“你在府中好生休息,等我回来。”
“好,”江望津待他行至门边方才回神,继而做出回应,“晚点见,哥!”
送走江南萧,赵仁和医师谈完话就见小世子还盯着门口大公子离开的方向,心中感慨。
如今老爷夫人不在了,兄弟二人合该如此,相互扶持,一辈子要好。
赵仁也不出声打扰,径直下去吩咐人熬药去了。
等看着江望津喝完药,他又去招呼着小厨房做些清淡点的午膳,这小世子起来就灌了一肚子的药,早膳是用不下了。
江望津说:“赵叔,不用现在就忙的。”
赵仁摆摆手,“小世子好好休息吧,不用管我。”
江望津无奈笑了下,由他去了。
赵仁走后没多久,一名身形微胖,长相机灵讨喜的随侍小跑进来,他身上穿着干净打扮有种和身材不符的利落,“世子!”
“燕来。”
燕来一进门看到江望津,眼中就跑出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他圆圆的脸上滚下,“昨日我就说要跟着世子,不然又怎会呕血。”
他一边说一边哭,活似昨日他去了江望津就会没事一样,紧接着燕来又叭叭告状:“昨天赵管事还不让我来守着世子。”
江望津听着他叽叽喳喳,脑海中是后者为他挡箭时的模样。
那年正是蔺琰即位的关键时刻,江望津为了对方奔走,早已成了其他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拉拢不了他便欲将他除之而后快,派来的刺客一波接一波。
燕来就是那时为他挡箭而死……
向来爱干净的小胖子死的时候身上全是血,看着江望津,“世子、没、没事。”
他一边说一边笑,嘴巴不停呕血,“世子,我、我好脏啊。”
江望津说他不脏,说他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燕来脸上的笑容加大,手却慢慢垂了下去,眼睛合上前说:“世子,燕、燕来,好、好高……兴……”
高兴能与你相伴,高兴能为你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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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望津回忆前世的一幕幕,眼眶悄然发红。
燕来还在不停叨叨,倏地看见世子红了眼,晶莹的泪滴无声无息落在面颊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身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孤寂与落寞。
“世、世子。”燕来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慌乱,不明白哪里出了错,还是说他话太多了。
他正想着,忽然就被人抱住了。
“燕来……”江望津轻声喊他。
燕来扒在榻边,一动不动,“世子,怎么了?”
江望津没说话,很快就放开了燕来。
燕来被他吓了一跳,声音都变得低了不少,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哄世子高兴,接着他倏地跳起来道,“哎呀!瞧我这记性。
“世子,方才沈少将军递了口信过来,少将军得知您身体抱恙,说要来看您呢!”
沈少将军从小和世子一块长大,每次见了对方世子都会高兴,燕来想着便说了出来,说完就观察起自家世子的表情。
预想中世子开心的模样没出现,燕来发现世子的神色眼看着就冷了下来。
下一瞬,江望津嗓音淡淡开口:“拒了吧。”
燕来茫然,“啊?”
江望津:“不见。”
燕来从未见过世子露出这样冷淡的表情,虽说平时在外人面前世子也是这般漠然,可却从不会对着身边亲近之人,特别是那个人还是沈少将军。
“世子,你和少将军吵架了?”燕来自小便跟在江望津身边,因而没多避讳,有什么就说什么。
江望津瞥他,“没有。”
只不过若要他现在便见到上辈子厌弃自己的人,江望津实在无法短时间内平静面对。
虽然眼下二人关系如初,什么事都还未发生过,但江望津仍然坚持己见。
燕来对他的情绪感知还是十分敏锐的,闻言没再多问,“那我去回绝了。”
说罢,他溜溜哒哒跑出去。
江望津看着他格外欢脱的背影,心中缺失的一块略微填补了些许。
待近午后听了一早上燕来在耳边絮叨个不停的江望津只觉再无缺失,甚至有点多余。
好在这时候赵仁已亲自监督着人将早膳做好送了上来,都是些清淡且容易消化的膳食。
“小世子,感觉如何了?徐太医方才递了新方子过来,回头我就让医师将之做成药丸,”赵仁笑眯眯地说,“是大公子吩咐的。”
以往江望津虽觉得药苦,但从小喝到大也尚算能够忍受,因此也未多此一举,何况徐太医曾说过如此有可能会失了药性,故而没有那样做。
江望津耳尖微动,“嗯,就照…哥说的做。”
赵仁点头,笑着应,“我这便吩咐下去,如此小世子晚间便可服用了。”
“去吧。”江望津执起玉箸,倏然道:“对了,赵叔,近日可有新的仆婢入府?”
每隔一段时间府中都会遣散一批仆婢并购入新的进来,调.教好的才会放到内院。江望津记不得容舒是什么时候入的府,是他识人不清,否则亦不会走到上一世那个地步。
容舒,上辈子他除去赵叔和燕来外最为信赖倚重之人,说一句心腹也不为过。
但,再牢固的信任皆可在利益诱惑下葬送,江望津如何也想不到他那般信任甚至愿意将后背交托给他的人竟有朝一日会背叛。
江望津空置桌前的那只手拇指指腹捻了捻食指,睫羽下压将眸中的情绪一一掩盖。
他既不想再走上一世的老路,亦不愿与上一世那些人再有任何交集。
他只需安安静静待在江府这一隅,享家族与长兄的荫庇直到终老,也算不枉此生。
赵仁不知他想法,闻言摇头,“近日没有,过阵子兴许会挑选一批干活利索点的进来,府中有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是时候送出府去了。”
侯府中自不会亏待下人,送出去的那些老人皆会发放一笔安置费,足够他们安享晚年。
江望津了然。
原来还没入府。
“赵叔,”江望津放下玉箸,轻声道,“今年不必招新人入府了。”
赵仁有一瞬的讶然,小世子从不过问府中这些琐事,向来是全权交由他打理的,他道:“可这样会否人手不足。”
江望津没说话。
赵仁试探着问:“小世子是想接手府中事务吗?”
江望津身体差,鲜少会为了这些事情耗费精力,不怪赵仁有此一问。
“不是,”江望津摇了下头,他并不想管多余的事,“赵叔打理就好。”
赵仁还有些疑惑,但还不等他问,只听江望津道:“前些日子我去了趟普陀寺突发兴致抽了一签,幸得主持解签,说我近来命犯煞星。”
话音戛然而止,江望津撇了眼赵仁。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的老迷信赵仁立马信了,普陀寺主持慧明大师可是有名的高僧,他解的签必然言之有物。思及此赵仁神情变得颇为凝重,“小世子放心,今后我必定严加筛选入府之人,守卫也会再增一倍。”
江望津别过脸,“倒也不必如此……”
他防的只是容舒而已。
赵仁似对他的话坚信不疑,连连道:“要的要的,小世子的安危最重要。犯煞星此事非同小可,这对小世子不利,必须多加防范。”
江望津轻咳一声,“那、赵叔决定吧。”
赵仁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他步履沉重地走出小院,燕来凑过来,“世子,您何时去的普陀寺?”
江望津根本没去过,闻言正欲随口敷衍一二,却听燕来道:“听闻那里的签算姻缘极准,世子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算算?”至于犯煞星一事,有赵管事处理,世子放心,他更放心。
听到他漫无边际的询问,江望津忽地笑了下,桃花眼中波光潋滟,霎时如遇艳阳。
燕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世子,“世子,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江望津敲了敲他的脑袋,“我饿了,快些布菜。”
注意力被转移,燕来乖乖给他布起菜,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般喋喋着,“世子多吃些,好得快。”
江望津笑了下,却很是受用,“知道了。”
换作之前,如昨日那般折腾再对着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江望津定然是吃不下的。
然兴许是回到了少年时期,眼下十六七岁的他身体似乎没有差到后来的那个地步,倒也伴随着燕来的说话声用了不少东西下肚。
燕来看着他吃得跟平日比只少了些,心知这是因为病情复发的原因,于是鼓励道:“世子真厉害,世子再用些,好得更快。”
“你把我当成小孩儿哄了?”
燕来讪讪闭嘴,被江望津盯得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尖,“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江望津好笑地望向他的背影,哪能不知道他这是找借口开溜。
药丸最快也得傍晚做出来,午间还得喝汤药,下人熬完药自会送上来。
又喝了一回汤药,天将擦黑时就有药童送了江望津服用的药丸过来,用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装着,里面是圆溜溜一小颗一小颗的褐色丸子。
江望津在府中待了一天,白日里喝了药小睡片刻便又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接着看了会书,格外放松惬意。像是紧绷了许久的弦骤然放松下来,江望津十分享受这样的日子。
直到这会拿着药瓶,就着水服了几粒,江望津这才想起什么,“赵叔,长兄还未回来?”
这还是自大公子在京中任职这么久,小世子第一次问这话,赵仁心下为兄弟两欢喜,“我这就派人去问。”
江望津点头。
赵仁很快派了人去江南萧当值的地方问了,回来时带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江望津认出那是长兄身边的贴身随从杜建。
“回世子,大公子今日有些事情尚未处理完,应当还要些时间。”杜建一板一眼但又不失恭敬地答道。
江望津看他:“长兄……用过晚膳了吗?你帮我把那碟子云片糕带去给他吧。”
云片糕甜而不腻,江望津很是爱吃,想着江南萧这么晚还在当值,也能吃些点心填填肚子。
江南萧确实还未用晚膳,杜建老实将点心装好,又被江望津嘱咐着多带了几样小菜。
赵仁:“大公子若知道小世子对他如此上心,定会高兴。”
江望津小幅度地摇摇头。
哪里有什么上心,只不过是眼瞎心盲后的幡然醒悟罢了。
如今重头再来,江望津自是知晓孰好孰坏,以真心方能换真心。
“赵叔,我乏了。”江望津刚吃过药,此刻也许是药劲上来了,他神色流露出些许疲态,恹恹道。
赵仁:“我这就让人打水过来,小世子洗漱一番便可就寝。”
江望津点头,窝在小榻上,脑袋一点一点。睡意来得快,江望津不知道赵仁出去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不多时,一道声音自跟前响起。
“怎么在这睡?”
嗓音低沉浑厚,尾音穿透耳膜时仿若带着磁性,有些熟悉。
不是赵叔。
江望津困得厉害,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但眼皮却像粘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来。
正在此时,江望津忽觉身体落入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当中,令他无比安心的清冽气息将他环绕。
江望津蓦然掀起眸子,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略显几分凌厉的下颚线条,轮廓清晰分明坚毅得宛若雕刻。
他一愣。
末了缓缓出声,“哥?”
江南萧:“嗯?”
江望津:“你回来了。”
“嗯。”
江南萧话少,江望津知道。但他现在很想和长兄说话,整个人往他胸膛又贴了贴,动作间无端透出些许依恋,开口道:“哥你怎么过来了。”
他这本来就是没话找话,不期望能听到什么回答,只是想听江南萧的声音而已。
现在一切都重新来过了。
他不想重蹈覆辙,不想这次之后他和长兄的关系又回到之前。
“我不是说过了。”
江南萧话音一字一句的,钻进江望津耳中时他正好被人放到了榻上。
江南萧站在榻边,高大的身躯被身后的烛光映衬,阴影把江望津完全覆盖住。
他抬眼,和垂着眸子望向自己的长兄对上视线。
江南萧看着他,沉声道:“为防昨夜的意外,今日我与你同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