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津被江南萧一路抱回了庄内,整张脸就没露出来过,这段路走得漫长极了。
及至江南萧停下,他仍将头埋着。
“到了。”
头顶上方传来提醒。
江望津闻声慢腾腾地抬了抬头,瞥见周遭景象意识到已经回庄子了,遂瞥向江南萧,“哥……”
江南萧:“嗯。”
“你好慢。”江望津怎么会察觉不到江南萧的动作变慢了,像是故意似的。
江南萧眉尾轻扬,“自己多重不知道吗?”
说罢,他将人放下地。
江望津桃花眼微微眯缝了下,“是吗。”
江南萧不置可否。
江望津回道:“那我晚膳再多吃些,届时望长兄还能抱得动。”
江南萧没绷住笑,眉宇间的冷峻疏淡柔和几分,低问:“晚上还要抱?”
江望津从善如流地改口:“下次。”
不过话虽如此,江望津晚膳时依旧只用了些许饭食,最后的一碗药都是强塞下去的,喝完后脸上血色尽去,满是恹色。
“世子还很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漱漱。”燕来寻了大公子不在的空挡上前关切道,他手里还捧着个莲花状的小盏,里面盛着酒红色的花酿,“还是喝花酿把味儿压一压?”
说话间,他扬了扬手中的花酿。
这是燕来方才去后厨特意找厨子要来的。
江望津朝他手上看了眼,摇头。现下他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还隐有种反胃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喉头似还有股腥甜味。
缓了片刻,江望津尽量掩去语气中的虚弱,轻声嘱咐,“给长兄送去吧,我先小憩一会。”
江南萧这几日离京告了假,手头却仍有事务需要处理,为防打扰他休息,用罢晚膳便兀自去了另一边的书房。
非是江望津腹诽,只是他也未听说长兄在朝中任了什么要职,然又终日早出晚归,看起来比他上辈子为蔺琰奔走时还要忙,也不知在忙什么。
上巳节应当是礼部主持才对……
不过,思及长兄百忙之中还愿意带他出来踏青,江望津还是很受用的,他亦想关心对方。
燕来闻言只‘啊’了声,而后老实地端着花酿往书房走去。
甫一行入书房便闻一句。
“望津如何?”
燕来看向桌案前连头都没抬一下的大公子,战战兢兢地立得笔直,一五一十回答:“世子刚喝完药,准备休息。”
江南萧抬目。
燕来连忙扬手将拿着的东西高举过头顶,规规矩矩道:“大公子,这个是世子让小人送过来的。”
江南萧略微颔首。
杜建上前从燕来手中接过玉盏。
手上一松,燕来正待舒口气告退,却见案前的人神情微变倏尔放下笔起身,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影便已消失在房间内。
“大公子这是去哪?”燕来愣住。
杜建神情肃然,放下花酿也飞快紧随而去,“跟上。”他是大公子身边的贴身侍卫,大公子在哪他就在哪,大公子若出了事,他便需以死谢罪。
燕来瞥一眼书房,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慌慌忙忙追着杜建出去了。
在他走后,暗中有人显出身形,将房内一切收拾妥当以免外界窥探。
燕来气喘吁吁地跟在杜建身后,行出一段慢慢觉出对方走的方向有些熟悉。
没一会两人就来到了世子的居所前。
原来大公子走那么快是来看世子啊,跑太快导致脑袋有些缺氧的燕来想到。
另一边,江望津在燕来走后便浑身无力地趴伏了下去,蔫蔫儿地靠在罗汉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不知是不是今日赶路的原因,发起病来时间尤为难熬,断断续续的。分明用过药了,眼下却仍会复发。
江望津眉头紧蹙,半晌,他忽而勉力撑起身子欲抬起手以袖掩唇,然喉间萦绕许久不散的腥甜味道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他尚不及抬手,一滴鲜红便洇在他袍角,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从江望津紧抿的唇缝泻出。
腥甜盈满口腔,他再也忍不住地张开嘴,一瞬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他口里倾泻而出。江望津被这气味一激,登时便躬着腰背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由于动作过大,中.央的小茶几上几个小盏撞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同一时间,房门陡然大开,屋内骤亮。
急促的呼吸、发闷的心口令江望津有片刻的耳鸣,在一阵嗡鸣声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喊。
江望津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睁眼,恍惚中瞥见了江南萧的身影。
果然是长兄……
对方向来沉静自持的面容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慌张中似乎隐约夹杂着一丝害怕。
长兄……也会害怕吗。
江望津意识恍恍惚惚地想,随即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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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回到庄子用罢晚膳,江南萧就去往书房处理琐事,待燕来进门后没多久他便发觉出不对,那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不适感让江南萧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江望津。
今日在水榭时的异常让他有些上心,末了怀着一丝确认的心理赶往江望津的卧房,然脚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迟疑。
江南萧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门的刹那便望见伏在桌前的人影,手垂落身侧,鲜血浸透衣襟。
刺目的鲜红映入眼帘,江南萧瞳孔骤缩,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可江南萧却升不起半分其他情绪。略显沙哑的嗓音从他发紧的喉头溢出,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恐慌,“阿水!”
他上前,将榻上的人抱起,动作小心翼翼犹如对待易碎瓷器般。
杜建同燕来二人落后一步,还未进得小院就见大公子步履匆匆走出,怀中还抱着一人。
及至看清对方冷凝犹如山雨欲来的面色时杜建心中一凛,还有些不明所以。待他目光触及那一片嫣红时方才了然,继而飞快运气先一步去通知医师待命。
因要在庄子上留宿,所以这次出来医师同样跟随,就住在隔壁小院。
江南萧动作迅速地把人抱过去,脚下迅疾如风却平稳有力。
燕来也顾不得气都还没喘匀了,他被方才怔愣中的一瞥给吓呆,反应过来后赶忙跟上去,脑子里还是刚刚的画面,嗡嗡作响。
一刻钟前还好好的小世子现下躺在大公子怀里,满身染血……
等他跟过去后看清屋内的情况,早已脱力的双腿一软,燕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落向小榻。
大公子正拿着帕子一点一点为小世子揩去唇边的血迹,目光专注,动作细致。
医师跪在一旁,“回大公子,小世子先天受损,身子本就弱,日前虚邪所至又受心症所扰,故而呕血……”
江南萧指节一顿,替人擦手的动作微凝。
前不久阿水确实受了寒,可却没出什么大事,不料埋下祸根。
至于心症所扰……
江南萧视线逡巡过半靠在自己怀中人的眉眼上,曲起的指尖划过后者眉心,向来清明的思绪凝滞,变得有些纷杂。
究竟在为何事如此上心,竟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
须臾,他沉声道:“下去开药吧。”
医师连忙点头退了下去,杜建跟着离开。
燕来看了眼房中静谧的氛围,只见大公子吩咐完便又开始为小世子轻轻擦拭起来,他定了定神忙起身跟上医师准备煎药去了。
至于小世子这里,有大公子在,不会出什么乱子来。
燕来一走,房内陷入安静,江南萧神情冷凝,唇线微微紧抿。与他神色截然不同的,是他面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显然易见的温柔。
体内好似有股堵塞感,伴随着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疼,不算太剧烈,但着实难忍,呼吸也变得滞阻。
江南萧眸色深了几许,这样的感觉他尚且能忍,可是……
江南萧伸指,指腹落在江望津略带青色的眼睑下方,这几日病痛缠身,应是没有休息好。
很疼吧。
江望津是侯府世子,背后还有整个邶創江家,即便父母早亡,他也是金尊玉贵被仆婢环绕伺候着长大,却终日被病痛折磨。
仿佛是江南萧的视线太过具有穿透力,江望津眼睫动了下。
他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如雪般清冽的气息萦绕身侧,江望津还未醒唇先动了动。
“哥……”
江南萧低眼,目光始终不离江望津,“嗯。”
鸦羽似的长睫轻轻扇动,江望津缓慢睁开眼,唇上的血渍并未完全清理干净,眼下宛若一层胭脂点缀,格外艳丽。
江望津对江南萧微笑了下,状若无事道:“又让哥担心了。”任谁一进门就看到那副场面应该都会被吓一跳,他想。
江南萧看着他,不语。
明明很疼。
江南萧能感觉到那股刺痛在江望津醒来后愈发明显,甚至于呼吸都隐约有些艰难。
疼了也不说。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江望津难得无措,以为自己真的把长兄吓到了。
就在他正要开口之际,整个人便被往前捞去,原本萦绕身侧的初雪气息更加无孔不入,及至将他整个包裹其中。
清冽的气息与微涩的药味混杂,融合,通过体温交织逐渐变成另一股味道。
由淡转浓。
江望津的后脑勺被扣住,脸埋在长兄肩侧,一瞬间都忘了身上的疼痛。
接着,稍显低哑的嗓音徐徐传进他耳中。
“不想我担心……”
江望津耳尖微动,试图抬眼,却又重新被摁回去,只闻长兄的声音一字一句继续。
“那便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