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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自力等三位同学，主动申请，先后上了运转车间。最初的想法，是奔着机车乘务员的收入去的。一般来说，在运转车间跑车，一月能顶检修车间俩月的收入。古城的机车乘务员，跟金州和汉城机务段比较，有更多的苦吃。他们担当的BC线牵引区段，有全国乃至全球的最大坡度。在千分之三十三的线路上运行，不管是货物列车，还是旅客列车，都需要三台机车，才能保证安全可靠。各台机车上的乘务员，要熟练操纵本台机车，还要跟另两台机车密切配合，步调一致，形成最大合力，可想而知这其中的难度。
在机车上，副司机的角色是司机的助手，做一名合格的副司机，除了完成好分内任务，还要提醒司机，值乘过程中的安全事项，协助司机做好超前预想，防患于未然。机班一旦发生责任事故，主要责任是司机的，没的说。从对个人影响方面来说，副司机受到的损失，常常不亚于司机。遇到提职的节骨眼上，直接就取消了考试的资格。
理自力有的是力气与才智，前后与他搭班的几位师傅，都喜欢他的直言豪爽。鲜明的个性，跟他从小的习武，有着直接关系。他为人处世，最像鲁迅先生笔下那位刚勇的拳师，嫉恶如仇。他跟范师傅搭班时间最长，加上学兄学弟这层关系，师徒俩工作上十分默契，私下里情同手足。有一回，值乘的是夜班，牵引的是摘挂货物列车，中间站甩挂作业较多，退勤时已经人困马乏，饥肠辘辘。范师傅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说可能是中午饭馆的饭菜有点问题，回到公寓急着跑去了厕所。理自力把俩人的工作包放在房间，按师傅吩咐，赶紧到公寓食堂要了面条，准备吃了睡觉。走进食堂，厨师正在切菜，理自力就请求说：“师傅，赶紧下两碗面条，我师傅闹肚子。”厨师伸头看他一人在窗口等着，就搁下切菜刀，从橱柜里拿出面条，抓一把小白菜，看着锅里丝丝上升的热气，等着水开。这时，身后进来个愣头青，大声嚷嚷起来：“师傅你咋回事，我要的菜还没好，又给他弄面条呢。凡事有个规矩，讲究个先来后到吧！”理自力听他说话有点刺耳，就赶紧解释说：“不关师傅的事，是我求他下面条的，我们刚退乘，我师傅肚子疼。不知道你先来，对不起。”“我跟厨师说话，与你何干，我先点了菜，没规定不能出去接电话吧。”理自力耐着性子对厨师说：“师傅，那委屈你了，先给他弄吧。”他退到远一点的座位上，把手关节弄的“叭叭叭”直响。看那边凶巴巴的样子，厨师赶忙对理自力说：“大伡，那对不起你了哈。”说话间，范师傅走进来了，听见刚才的对话，就用带着浓厚的家乡话说：“自力，你去把我水杯拿来，我先吃片药。”顿了顿，他想进一步缓和气氛，接着说：“咱不急，等会就等会吧，让他先吃。”那个愣头青，把最后四个字听成“让他个猪”。这就瞪起两只大眼睛，看着一米六多点高的范师傅，回过头，抓住他的衣服领子，怒道：“凭啥骂我！”厨师见状，赶紧把炒好的菜端出来，劝说道：“这位年轻大伡，那位师傅说的是家乡话，你听错了，他说的是让你先吃。”那个愣头青，慢慢地松开右手，辩解道：“那也不是让，理应是我啊。”端着炒菜和米饭，坐到拐角一张饭桌上，自顾自地吃起来。回到食堂的理自力，老远看见俩人挤在一起，感觉不妙，疾步跑过来，一切回归平静。师傅手上拿着两片药，正等着他递过来的水杯。理自力问道：“刚才咋回事，我感觉不对劲。”“没事，没事。准备吃饭。”范师傅瞄了那个愣头青一眼，告诉理自力说。
事后，在理自力的再三寻问下，范师傅才说出那天的实情。他飞脚踢掉身旁一绺树皮，说：“那天遇上，我找他练练。”范师傅说：“好兄弟，算了。他又没咋地，咱也没少根毫毛。”“那不行，有我在，谁都别想对我师傅有半点不尊重，何况是这样无端的欺负。”
惦记着的事情，机会总是会来的。没过几天，在公寓食堂里，三人不期而遇。理自力跟范师傅去吃午饭，前面有俩人排着队，那个愣头青哼着曲子径直走过来，看见排在前面的是他好哥们，瞅了一眼时间，也快到出乘点了，就上去插队，回过头飘了一句话：“对不起，我得出乘了。”理自力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去，提起那个愣头青，胳膊一轮，扔出去两三米远。随后说：“不懂规矩的小伙子，插队还有理了你，都是跑车的，早干嘛去了！”那个好哥们，本想伸手帮他一把，瞧见他瞬间轻飘飘飞了出去，站在原地不敢动了。嘴上连忙说：“好说好说，我们俩都排在后面。”愣头青站稳身子，攥紧了拳头，还想过来较量一番，被他的好哥们，拼力按在座椅上。
理自力跟范师傅跑了两个往返，在公寓里又遇到愣头青哥俩。跟前两回相遇，情形大不一样，愣头青客气了许多，主动打招呼。理自力是个嫉恶如仇的主，见对方拿出善意，也就点头示意，不再计较。范师傅悄声说：“小心这家伙不怀好意。”“没事，师傅。你放心，我知道咋做。”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这愣头青还直接找上门来。他们刚进房间，就听见后面的敲门声，理自力转身拉开门，正是他站在门口，说：“师傅，我可以进来说话吧。”理自力一时摸不着他葫芦里买的啥药，看那表情还算正常，就回答说：“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你来何事。”他随手闭上房门，说：“兄弟我来两个意思：一是赔情道歉，对头两回的冒犯，真诚认错。二是拜师做徒，你老哥一身好功夫，重感情，讲义气，私下想拜你为师，习武防身。”理自力燃着一支烟，在嘴角上连吸两口，吐出来一个直冲上天的烟圈。慢条斯理地说：“你确实的，需要给我师傅道个歉。至于习武的事，我不敢做你的师傅，探讨探讨倒无妨。真心实意的话，我可以考虑。”他继续解释说：“老哥，兄弟绝对是认真的。那天晚上吃饭的事，是我混蛋。白天碰上几件烦心事，正在恼着的，给厨师要过菜，去值班室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还是添堵的事，当时确实太烦躁。”“我相信你今天说的话，做朋友，时间是检验真假的标准。”理自力从他的表情和言语间，感觉到了他的诚意，就把气氛缓和下来。他赶紧表态说：“那一会咱们出去吃顿饭，我正好给范师傅当面认个错。”“这事不急。”理自力知道范师傅柔中带刚的脾气，这弯子，一时还转不过来。
范师傅真是不想搭理愣头青，理自力提了两回，他的态度都是说，咱不与他计较，也不与他交道。愣头青再三央求后，范师傅才答应一起坐坐。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小饭馆，两对师徒要了几盘菜，开了一瓶白酒，小小的聚了一回。温馨的气氛，谈笑间真诚可见，算是化了干戈为玉帛。过了两周，愣头青师徒俩又邀请小聚，理自力说：“可以，这次必须我来买单。”师徒俩就说：“那不好啦，是我们的提议，我们买顺理成章。”“那就你师徒俩小聚。”理自力坚持说。一看拗不过，只好退一步说：“那就听大侠的。”这一来一往，范师傅完全冰释前嫌，没了戒心。不但小聚不少，还各自介绍有趣的风土人情，偶尔一起去城外爬爬山，成了好朋友。
8
吃喝传情的基础上，俩人开始深入接触，愣头青一直缠着理自力，要拜他为师做徒弟，推诚相见地聊过几次后，才清楚各有宗信。理自力学的是八卦掌，愣头青学的是太极拳，虽统归内家，同属武当派，但在发展过程中，还是各有千秋。
俩人商定，找个适当的时间比划比划。愣头青说，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理自力说，不能太性急嘛。他看了看日历，正好是农历下旬，秋高气爽，晴空一片。说道：“今晚先好好睡个囫囵觉，明早六点吧。”
按照约定的时间，俩人都提前十分钟到达预定地点。公寓围墙外一块平地，长宽不到二十米，毛茸茸的小草，像铺了层地毯。西边天上，倒挂着一轮明亮的月牙，像是少女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四周一片寂静，万物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梦当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俩人的身体状态恢复到最佳。各自做好准备，同时行了抱拳礼后，拉开了架势。愣头青这边，摆开连枝步，外撇呈四十五度，前足为实，后足为虚，如高探马穿掌。理自力这边，是猛虎出洞掌，意念集中，两掌下沉，感受到空气穿过身体每个毛孔而流动。愣头青左顾右盼后，双脚踏出来碾步、撤步、敛步、斜步等，运用二路拳刚中寓柔的特点，震脚弹抖，周身相随，只见身影一晃，巨浪冲击一般，俩人就贴近到面前。霎时间，两双胳膊与腿的撞击声，“啪啪”山响，手足出击，似幻觉一般迅猛，发力之疾，惊心动魄。两个回合后，未分胜负。毕竟是切磋，不是格斗，俩人稍缓了下来，双方打轮互推，比着力气，使着巧劲。理自力两腿如剪刀，走路似穿针，愣头青突然再次发力，双方的搏击声更加猛烈。月光下，四肢挥舞的速度，更加朦朦胧胧。刚柔并济的缠绕，云中飞燕的轻盈，手如两扇门的佑护，脚似一深根的牢固，一时间难解难分。愣头青借机发力，再次贴近，运用挨着何处何处击的技法，上肘下腿并用，强大的力量轰然而发，试图一举将对方掀倒在地。理自力及时辨识对方的意图，精确把握时间差，闪过锋芒，运用八卦走转，单双顺连环掌势，一个猝不及防，集中对方胸部。当然是点到为止，不伤筋骨。
愣头青行抱拳礼后，单膝跪地，说：“师傅在上，徒弟有礼了。”理自力赶忙把他拽起来，说：“都啥年月了，不用这样。”继续说道：“我试探了你几招，基础不错，技法准确，转换娴熟。习武之人，在任何时候，必须要做到两点，才可能取胜：一是气沉丹田，不可冒上头顶，冲动是魔鬼，冷静胜神仙。二是固本强基，熟中巧夺，有形之中求无形，才能够出神入化，变幻莫测，以柔克刚。不管那家的路数，最终比较的，无非就是内外的协调，洞察对方破绽的眼力。”
有关太极拳的知识，理自力知道的也不少，他有个长处，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就说这次升职考试，几位搭过班的师傅，都把自己的经验全盘托出。他还嫌不够，硬是把机车的老祖宗都要弄个明白，最先诞生的蒸汽机车，最先发明的电力机车，机车家族的三弟内燃机车，我国铁路鼻祖詹天佑，京张线上居庸关，等等，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理自力挖掘出来“离地三尺活神仙，大伡要过鬼门关”的故事，不是好奇心驱使，是要从这些故事里得到觉悟。机车乘务员，不能只享受光鲜的一面，还要有如履薄冰的意识。你手里攥的闸把，直接关系到上千人的平安，千万吨货物的安全。当初决定跑车那个时刻，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干个像模像样。上车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对机班的值乘情况，进行一个小结，师傅运行中严格执行标准的情况，言传身教的技巧，从中得到的启迪。一个个小片段，被他用日记形式链接起来，变成实用的讲义。规章学习，他采用的办法是，每天一条，日积月累，或者结合值乘中的实际案例，或者结合他人的事故教训，或者结合季节气候的变化，这种“三结合”方式，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窍道，记忆的尤其深刻。
数年坚持下来，经过层层过关，理自力脱颖而出，在提职的三十八人中，成为佼佼者。先后两次，参加铁路局机务系统技术比武，获得过第一名和第二名，名噪一时。
机车乘务员这工作，外表看起来光鲜的很，高高在上，雨淋不到，手握闸把，脚下生风，收入还多。但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深埋着亏欠亲人的情债账单。三年多火车司机生涯，理自力完全感受到了其中的酸甜苦辣。表面上，他是个相貌峻厉、四肢大力的壮汉，内心深处，却十分地细腻。漆黑的夜里，头灯照亮着孤独的钢轨，他会突然想起妻子和女儿熟睡的样子。某个中间小站，看着别人下班回家，自己却不知要待避多久，才能看见放行的绿灯，他的心里，就会有一股酸楚的味道涌到嘴边。不分白天黑夜，没有节假日概念，无论外面是瓢泼大雨，还是呼啸的风尘。也不管是举国同庆的春节，还是妻女的生日，干了机车乘务员，就都得跟机车为伴。沿线再美的风景，反复地看，也就没有了激动。沿途多少个城市，繁华胜景，只能呼啸而过。世间风情万种，恩爱缠绵，只要听见叫班声，必须在瞬间烟消云散。这是他的情感方面，一触就疼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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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喇叭裤为代表的奇装异服风，刮遍东西南北后，接下来是一股麻将风，又吹遍了春夏秋冬，成为很多人工余后的首选。从相对禁锢的意识形态中走出来，突然间，人们的视野开阔了，一切的标新立异，都可能被视为新生事物。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激昂的旋律，曾经慰籍过很多国人，聚集在黑白电视机前，跟着霍元甲痛打东洋倭寇。这些男男女女，一时间又多跑去了麻将桌上。有的是好奇心驱使，有的是暴富心迫切，有句俗话很形象，说的是“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周末休闲打几圈，算得上是劳逸结合。银子参与进去，赌博的成分就超过了娱乐，成为主导，有谁能控制住自己赢钱的欲望呢？！当你有了高超的水平，或者冲天的手气，几个杠上开花，三家面前的钱，瞬间就归了自己，多惬意多刺激多丰收啊！通宵达旦酣战不休，到了忘我程度，一时成了麻将人的时尚。不管啥事，一旦入迷，就可能走火入魔，酿成大错，害了自己还害家庭。
这股强劲的麻将风，一刮进机务段，很快出现一批跟风人。企业没有这种防风墙，都是大千社会里的一员，完全是各人的兴趣爱好。一头钻进去的人，已经影响到工作常态，上班没精打采，张口就说输赢。突然间，感觉早已熟悉的机车配件，尤其的粗糙，麻将牌摸着多滑溜。本末倒置的结果，把麻将摊上的赌博，当作自己生活中的主业，不但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请假旷工也在所不惜。这种苗头的蔓延，同学中也出现了跃跃欲试者，手心痒痒，置身其中。这立即引起大家警觉，大家一商量，必须采取多管齐下的措施，防御住对七八一四集体的侵蚀。一个是成立同学恳谈会，定时组织活动，针对社会风气，特别是以麻将为主题，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分析利弊。再是成立家属帮促会，定期聚在一起，殷殷劝慰，警钟长鸣。大家心往一处想，智往一处谋，劲往一处使。多种渠道的作用，物理隔离和化学分解等办法，使同学们保持清醒的头脑，端正了娱乐的态度。
随后，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事，让大家刻骨铭记。机务段旁边有一对小夫妻，从山区走出来，在附近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个小面馆。俩年轻人是初中同学，情投意合确定了恋爱关系，征得双方父母同意，毕业后就成了夫妻。山里的初中毕业生，算得上是有文化的青年，结完婚，俩人就决定出来闯一闯。小两口很聪明，会说话有心计，干活舍得力气，小面馆的回头客，慢慢多了起来。三年下来，起早贪黑，积攒了点家底，眼看着小两口的日子，这就有了起色。没料到的是，因为麻将发生了家庭悲剧。经营小面馆，生意比较单一，午饭后还有段空余的时间。活泛的妻子，就带着刚一岁的孩子，看人家打麻将。开始，她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咋回事。是去吃饭的几个麻友，经常在饭桌上探讨牌技，耳音灌多了，似乎听出来一些门道。好奇心驱使，她跟着人家去看，慢慢地就看懂了。和面的手也痒痒起来，三缺一的空挡，她就上去摸两圈。别说，有时候还真的很邪门，生手的手气往往特别冲，吃碰不说，停胡、自摸的好事接二连三。这比在面馆里费那个力气，来钱快多了。一来二去，她就有点上瘾，面馆这边一闲下来，她就急匆匆跑过去，一边看一边等机会。这天下午，约好的人，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她就急不可待地上了阵，几圈下来，有赢有输。进入到胶着状态，牌局很快牵缠了她的所有精力。身边的孩子，从她的意识里，被逐渐地淡化。隔一会，就重复一次稀里哗啦地洗牌声，记不清过了几局，只知道她面前的钱，都是赢到手的。心里正偷偷乐的时候，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她应着声音跑过去，大事不好了，孩子小手捂着的眼睛在流血，小两口抱着孩子拼命飞向医院。经过抢救，孩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他幼小的右眼，医生残酷地宣布结果，是终生失明。原来，是她精心赌博那阵子，孩子晃悠悠走去了墙边，自个儿在玩耍，一脚没踏稳当，摔了个狗吃屎，一根翘起来的铁丝，就偏偏戳进孩子的眼睛里。无知的孩子，躺在医院病床上，已经睡着了。昔日的两小无猜，再亲密的夫妻关系，也没能控制住他对她的咆哮，责骂，还有动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对她的失职，没法做到不愤恨。好端端的孩子，一不小心成了残疾人，将影响到他的一辈子。对这个小家庭来说，也是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啊。妻子早就哭成了泪人，在病房里，她惩罚自己，一直给他双膝跪地。半宿后，年轻的丈夫，不忍心，又伸手把她拽起来，抱在一起。俩人四目相对，任由四行伤心的热泪，无尽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