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斗舰在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京口。
斯时残阳铺于水中,染红了一望无际的江面,岸边巨石嶙峋,森然冷峻。岸上城池笼罩在山石的深蓝色阴影之中,透出一股苍凉古朴之意,浑不似秦淮河畔那般水软山温。
这座滨江军镇乃是徐州治所,位于建康东侧二百余里处,是京东第一重镇。
此处的居民多是北方侨民,为躲避胡马随父祖渡江而来,战时则为兵,掳掠金银财物,闲时则垦荒渔猎、斗鸡走犬,民风悍勇无匹。
韶音站在三层船舱里,透着窗口向岸边张望。
五叔在世时,曾听他提及这座兵民混居的军镇,说这里的人如何粗犷不文、好勇斗狠。此刻传说中的城池现于眼前,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腥风中的刀兵之气似乎真实可感。
陪嫁的十几位侍女俱都神情紧张,随着韶音一声不吭地望着岸边。
她们与韶音年岁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的才刚十三四岁,尚心智不熟、一派天真,只可作锦绣堆里的玩伴,乍被刚猛的江风一吹,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噤了声,像一窝炸毛的雏鸟。
唯有贴身的阿筠、阿雀两个年岁稍长,阿雀活泼机灵,阿筠则稳重妥帖不少。
“窗边风大,小娘子昨夜晕船,这会儿莫要贪凉了。”
阿筠给阿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窗关上,自己则扶着韶音到榻上,递上一只陶碗,自责道:“婢子粗心,竟是不曾注意到小娘子昨夜不适,这会感觉如何了,还想不想呕?”
韶音昨夜异样,她和阿雀都以为是王九郎之故,是以未敢多言,也没往晕船处去想。
韶音摇了摇头,那仆妇煎的汤药甚灵,昨夜只喝了一碗就缓解不少,今晨再喝一碗,不适之感已经尽祛,只是仍吃不下东西。
见阿筠满脸自责,韶音怕她担心,便没有推却,接过陶碗一饮而尽。阿雀递上清水漱口,韶音都照做了,她们两个方才松了一口气。
阿雀掏出绢帕为韶音擦拭嘴角,小声道:“李将军像是很关心小娘子。”
昨夜之事她们已经尽知,那仆妇何以端来汤药,必定是得了李勖的吩咐。
韶音心头掠过昨夜月色下那人的宽大手掌,一阵心烦意乱,强自压下,撩起大眼看向阿雀,“你关心我么?”
阿雀一怔,随后道:“这是自然。”
韶音又看向阿筠,“你呢?”
阿筠连连点头。
又问那十几个小姑娘,“你们呐?”
舱内顿时响起一片轻柔的谐音,“婢等无不关心小娘子,愿小娘子芳华永驻,康安寿祥。”
“这不就是了?”韶音得意地白了阿雀一眼,“关心我的人多了!”
阿雀不由咯咯直笑,“小娘子说的极是。”
其余人俱都掩嘴而笑,年轻姑娘的笑语交织在一处,身上环佩叮咚,方才的紧张气氛缓和不少。
船只逐渐接近岸边,鼓乐之声隐约可闻,继而愈发清晰。俄而锣声一震,乐调陡然变得昂扬,船靠岸了。
昨夜送药那仆妇上来通禀,教韶音主仆做好准备,待会儿吉时一到,便会有人上来迎接。
这妇人是舵工之妻,日常负责船上饮食,船上人都唤她一声萍阿嫂。她是个拙嘴笨腮的老实人,昨夜被韶音抢白了一句,这会儿只敢在门外传话,说话也不敢抬头看人。
韶音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过意不去,应了一声,又道了句“多谢阿嫂的药,我现下已经好了”。
阿雀会意,拿着钱袋子上前给赏。
萍阿嫂却连连摆手,满脸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是军船上的,不能拿粮饷之外的钱。”
阿雀还以为她是拘谨,不好意思要,执意要给。萍阿嫂舌头都打结了,支吾几句又说不明白,索性扭头跑了下去。
“欸?”阿雀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这样啊?”
“算了”,韶音忽然想到昨日李勖拒酒时说的那番话,悻悻道:“许是她的长官不近人情,咱们也莫要难为她了。”
……
岸上已经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汉子的谈笑声,儿童的啼哭声,妇人的叱骂声,牲口的叫唤声汇在一处,一时压过了鼓乐鞭炮,乱哄哄地热闹着。
李勖与陈郡谢氏缔婚的消息一经传开,整座京口镇都沸腾了。士族之女下嫁庶人本就足够稀罕,更何况对方还不是一般的士族,而是曾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陈郡谢氏!这不就跟山沟里飞来一只金凤凰一样,稀罕得简直不像真事。
夕照之下,绣着“李”字的牙旗泛着金辉,斗舰洁白的风帆徐徐降落,千斤重的铁锚一抛,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军镇的居民早习惯了征战,对大军扬帆出征、落帆归航已见怪不怪。今日这归航却不同,李将军斗舰上所载不是臭烘烘的汉子和断胳膊少腿的伤兵,而是那建康城乌衣巷中的娇女!
传说谢家女貌若天仙,人们都想过来开开眼,看看仙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船只靠岸,立刻有兵士自甲板而下,分开拥挤的人群,列成两道人墙,中间隔出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
温衡、李勉引着谢家几位郎君率先下船,岸上候着的几个威武汉子快步上前迎接。几位丰神俊朗的白面郎君刚一露面,人群喧嚷声一时沉寂。
第二轮锣鼓声敲响,几个接引的仆妇走到甲板上,一人高唱:“新妇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们身后。
却是一齐出来两位丽妆女郎,俱都褒衣博带,广袖如飞,各自执着一只仪仗扇,像是壁画上的仙娥。
“诶呦,怎么一下子出来两个?”
“是啊,到底哪个才是谢氏的新妇?”
有见过世面的阿嫂高声道:“你们呀,这不是新妇,是新妇的丫鬟!”
果然,两位仙娥施施然前行,后方尚有一群雪肤花貌的丽人迤逦而出,裙裾翻飞,纱衣鼓荡,翩然若神。
一位高挑女郎被众女簇拥于中间,手执纨扇挡在面前,随步伐移动,侧脸缓缓展现于众人眼中。
绝色耀目,人群一时噤声。
李勖与新妇并行,被身旁轻软鲜艳的丽色一衬,愈发显得英挺刚猛,轩昂振拔。
韶音余光瞥了他一眼,将面前纨扇轻轻移开,朝着两侧打量她的目光挨个打量回去。
岸边众人大多褐衣短打,包头巾、着草鞋,有的男子打着赤膊,妇人腰上还系着围裙,小儿则拖着鼻涕,一张张小脸黄里透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喔呦!”
“欸?!”
“呜呜阿母,新妇瞪我!”
……
人群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接连发出异声。韶音不禁好笑,更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忽然,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投了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盯着她笑。此人衣着齐整,似乎比这里的一般人富贵,腰间挎着剑,像是武人模样。
他下颏生得甚长,那笑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淫猥之意。
韶音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凝眸张望,那人已经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回过头来,却见李勖正看着自己,眼神中似有询问之意。
韶音气不打一处来,飞快瞪了他一眼。
……
李家已经备好了迎接新妇的犊车,七八个妇人等候在车前,见韶音被十几个华服侍女簇拥而来,面上都现出局促之色,只笑着点了点头,转而与李勖打趣。
“阿嫂”,李勖上前,与领头一位笑容可亲的圆脸妇人说了句什么,那妇人立即应了,回头招呼人牵走了犊车。
两个兵士随后赶来谢家马车,利落地套好鞍辔,又目不斜视地回去待命。
韶音的马车缓缓行进,李勖骑马行于旁侧,与来时别无二致。
……
李宅到了。
与寻常民居一样,李宅也是一座三进的小院落,只是里外修葺一新,似是为了迎娶新妇特意整饬过。西边连接一座跨院,规模与正院差不多,只是砖瓦陈旧,看样子应是婚前旧宅。
新人一到,一时鼓乐齐鸣、鞭炮大噪,门口早等候了一群亲朋,院中又不断涌出人来,都是陌生面孔。
韶音关上了车窗。
从下船起就看了这么多人,他们喧嚷着、谈笑着,却没有一张熟悉面孔。阿兄、堂兄和阿弟此刻应该已经在这座宅子之中了,可那又如何,他们又不能在此常住。
马车内这方天地难得安静,带着母家的亲切味道,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她不想只身一人走入陌生的喧嚣之中。
锣鼓催时辰,喧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韶音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吱呀”一声,车门从外打开,一只宽厚的大手伸了过来。
许是昨夜已经与这手掌打过了照面的缘故,韶音觉得已经认识它了,至少和它比和这里的一切都更熟稔一些,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男子的掌心温暖干燥,包裹住她的手,触感异样,莫名有些安抚的力量,心跳得像是没有那么快了。
赞礼高唱,知宾导客。
睽睽之下,新妇先拜后起,新郎后拜先起。
共食牢盘之肉,是为同牢;
交饮瓠盏之酒,是为合卺。
……
鼓乐再作,礼成。
新郎前面答客,新娘扶入洞房。
直到坐在新房的床榻之上,韶音依旧恍惚,觉得方才一切都不真实,像是一场新奇的、行云流水般的梦境。
前院觥筹交错的劝酒之声、喧哗玩笑之声隐隐传来,又时刻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梦。
婚也者,合两姓之好,上以祀宗庙,下以继后世。
房中小臂粗的红烛高烧,粉刷过的墙壁上贴着喜庆的石榴百子图,头顶的围帐红艳艳的,连承尘下都吊着一串串的红枣花生和桂圆。榻上被褥无不崭新,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纹样。
成婚远比她想象中隆重得多。
那突发奇想的“试婚”二字忽然便显得有些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