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洗刷了澳门的地面,林添财跑进院子,脱了蓑衣,看林叔夜正在屋檐边看着雨水发怔,皱眉道:“怎么,还在想那娘们的脸?”
他对高眉娘总是不愿意尊重,哪怕是在语气上。
“那张脸,好倒好像见过似的……”
“不丑吗?”林添财问。昨天他也跟着林叔夜闯了进去,只差那么一瞬,高眉娘已经将脸转了过去,导致他竟没看到。
“不丑……”林叔夜低声说:“漂亮得紧。”
“漂亮?”林添财警惕起来:“阿夜,你可别看上人家了。”
林叔夜慌忙道:“舅舅说什么呢。”
林添财又道:“就算再漂亮,想必也三四十岁了吧,你别想太多。”
“没有没有。”林叔夜忙说:“她的脸看起来跟我差不多,也许还要小一两岁。”
“啊?比你还小一两岁?这不应该啊!”林添财说:“看她手上这功夫,至少也要大你十岁八岁的。那针线活真是出神入化,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办的。”
“那也未必啊。”林叔夜说:“我长姊二十岁不到就技压全粤了,刺绣这东西一半看苦功,一半看天赋。”
林添财斜斜歪起了嘴,陈子艳的确了不起,但说到二十岁技压全粤的事……
“哦,舅舅,忘了正事了。海上斗绣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
昨日高眉娘使用了古蜜,恢复了半边容颜,确定了古蜜的奇效后,便正式答应他做黄埔绣坊的大师傅,不过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要林叔夜继续取得剩下那一瓶古蜜,恰好林叔夜也正要靠海上斗绣赢得订单和赏金,双方一拍即合,当下便请舅舅出去打听如何参加海上斗绣的细节。
林添财是个地里鬼,哪怕天气恶劣,也被他钻到了门路,一天的功夫就打听了一箩筐的消息回来。
“这场海上斗绣,地点到时候会在海上,至于体例却都跟广潮斗绣差不多,听说一开始就是学着广潮斗绣来的。”
“那可巧了,我们正好以此练兵。”林叔夜对广潮斗绣念兹在兹,所以流程体例心里都很熟稔。
“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既然是按广潮斗绣的体例,也就是要按照入门献绣、成品斗绣、现场斗绣三大门类来进行,这入门献绣就是第一关,呈上去的绣品必须达到广东十大绣庄出品的质量以上,才能进海上斗绣的门呢。”
“啊,入门献绣啊。所以我们绣坊必须先拿出一幅绣品了。”林叔夜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嗯,以高师傅的能耐,应该没问题。”
林添财嘿嘿冷笑了两声。
“怎么了舅舅?”
“她的能耐是不小,不过你不问问入门献绣什么时候截止?”
“什么时候?”
林添财指了指正在往地面倒水的天:“就在今日,黄昏之前!”
林叔夜吃了一惊:“现在都快吃午饭了,这不只剩下半天时间?高师傅她就算再了得,这半日功夫,怎么可能完成一幅成品。舅舅,能不能想想办法?”
“屁的办法,人家海上斗绣又不是为我们开的。我又不是陈子峰,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那怎么办呢?”
正为难着,正屋朝向院子的窗户打开了一线,高眉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谈吧。”
林添财皱眉,嘟哝了一句:“她居然在里头听着。”
两人进了屋子,天色本来就不光亮,又因为下大雨,门窗紧闭,屋里更是昏暗,高眉娘点了一盏灯,她虽然用古蜜恢复了半边容颜,但一张脸一半绝色一半绝丑便显得更加诡异,所以用丝布连夜给自己绣了一个飞凰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个飞凰面罩以纯棉为底、用五色丝绣成,间以孔雀羽,在边角上不经意地绣出了凰首、凰足、凰翅和凰翎,戴上脸后漂亮的有些奇诡,至于针法之佳绣工之绝,那是更不用说了。
林叔夜进门后便看得发怔,也不知道是在看人还是在看面罩,好一会,才叫道:“高师傅。”
“你不是说,要奉我为师么?”
“啊?”林叔夜犹豫了一下,才叫道:“师父。”
林添财忍不住又想嘟哝了两句,但还是按捺了下来。
“听着不顺耳。”却听高眉娘说:“我以前也收过两个半徒弟,那半个不说,那两个都是叫我姑姑来着。”
林叔夜想到昨日那张看着比自己还嫩一点的脸,“姑姑”两个字一时叫不出来。师父只是尊卑,姑姑岂不年长了?不过也不是,世上也有姑姑比侄子年纪小的。
旁边林添财忍不住道:“你让阿夜叫你师父也就算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嘛。但让阿夜叫你姑姑,陈子峰陈子艳还只是阿夜的兄姊呢,你这辈分不爬到他们头上去了?日后要是见了面,陈子峰听阿夜叫你姑姑,不嫌尴尬?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陈家的长辈。”
飞凰面罩后,高眉娘一双妙目在林添财身上扫了一下:“那又怎样?”
林添财道:“陈子峰是广绣行的总会长,陈子艳是大内首席绣师,只要是身为刺绣行的人,都得给他们一点尊重的。”
“尊重?”高眉娘冷笑:“他们也配!”
林添财还没接话,不料林叔夜先开口了,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立正了对高眉娘说:“高师傅,或许你不晓得,我的长兄长姊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愿意对您执弟子礼,您对我呼来喝去也都可以,我不会放在心里,但对我的兄姐,我希望您能略略客气些,这样我们能少一点不必要的摩擦。”
高眉娘冷哼一声,道:“若我不客气呢?”
林叔夜皱了皱眉,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表情仍然严肃,语气则依旧平和:“黄埔绣坊是茂源绣庄的分坊,我大哥陈子峰是庄主,也就是说他其实也是我们绣坊的总司。至于我长姐陈子艳,她如今是大内首席,按绣行规矩便是整个大明绣行的翘领。您既答应了加入我们绣坊,又身在绣行之中,对本坊的总司和对天下绣行的翘领保持几分客气,也是应该的,对吗?”
林添财听了这几句话又惊又喜,心道:“我还以为阿夜舔着这个婆娘舔到没个底线了,没想到还敢跟她硬怼啊!”
瞧向高眉娘时,只见她目光依旧冰冷,语气也是冰冷:“这就是我答应加入你的绣坊后,你以绣坊坊主对我说的话吗?”
林叔夜垂了垂眼皮,然而并没有回避,眼皮一抬,目光迎了上去,说道:“我在跟高师傅讲道理,我的道理对不对?合不合情理?请高师傅指点。”
两人的目光一个凌厉中带着怒意,一个克制中带着坚定,林添财看在眼里,只觉得这间暗室忽然有如刀剑交击,心中也忍不住担心起来,想到:“阿夜为了请这个婆娘陆路海路的奔波了几百里,被怎么作践也忍着舔着,这会竟然为了陈子峰陈子艳跟这婆娘硬杠!坏了,可别这么一个忍不住,把这婆娘给气走了吧,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虽然看不惯高眉娘,却更不希望林叔夜要干的事业半途而废,仰天打了个哈哈就想转圜,不料高眉娘的目光忽然下垂,也没管林添财打哈哈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尴尬,就道:“闲话少提……入门献绣时间既紧,便只能急就章了。”
林添财不由得愣住了,心道:“这婆娘,她竟然退让了!”
林叔夜虽没得到高眉娘的正式回应,但见对方轻轻揭过也心里一松。就听高眉娘继续说:“一幅好的绣品,不但需要时间功夫,也要好布好绸、好针好线,如今要从头绣个绣品,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好材料做绣地。这澳门既有市集,请坊主尽快出发,去买几幅绣品回来。”
她这称呼是按照绣行的规矩来,坊主奉她为师、尊以师礼,她则奉坊主为主、尊以主礼。
“用别人的绣品献绣?”林叔夜皱眉:“这不合绣行的规矩吧,也有些不德。”
“合不合规矩不说,”林添财插口:“澳门不是西关,这一时半会的,未必能买到能过‘入门献绣’的上好绣品。”
高眉娘没答复他们的疑问,径自说:“另外再买几个绣架,弄多些灯、蜡烛,针线……针线不用了,用我自带的吧。”
林叔夜心头一动,便猜到了几分:“高师傅要改绣?”
“嗯?”高眉娘睨了过来。
林叔夜连忙改口:“师父……姑姑要改绣?”
高眉娘算是接受了他这个称呼,没再解释:“快去吧,这个天气,都未必能买到合适的绣地。”
再次听到“绣地”两个字,林叔夜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绣地”是绣行的常用语,原指绷在花架上刺绣用的材料,如绸缎布等,这时候高眉娘将要去买的绣品当作绣地,那就只是将之作为刺绣的材料使用了,这样一来的话,倒也不算违反了绣行的规矩,也无损绣德。毕竟这么仓促的功夫,想要从头绣一件绣品出来实在是强人所难,但用买来的绣品作为绣地,进行改绣的话,却还是有可能的。
当下他拉着舅舅跑了出去,自己先去买绣架灯烛等物,请舅舅去买绣品,这澳门如今是海外走私的集散地,果然是什么货物都有,很多东西甚至都不是零售买卖,而是批量货物的样品。不过如今不是海商云集时节,时间又仓促,林添财找了半个多时辰,才买来了七八件绣品。
林叔夜这时已经买到了绣架灯烛送去客店,又出来找林添财,从舅舅手中接过绣品,过了过手,便摇头道:“不行啊,这质量甚是一般。”
“那当然,现在又不是澳门的出货季,没海商来看货,集市上自然也就没有好货展出来,”林添财说,“再说才半日功夫,还得留下时间给那娘们改绣,这么仓促,能找到的这几件已经是最好的了。”
“先回去让高……让姑姑看看吧。”
林添财道:“你还真准备叫她姑姑啊。”
林叔夜的目光从绣品上收回来,认真地说道:“她说了,她习惯让弟子叫她姑姑,这只是个称呼,不代表辈分。”
“那行吧。”林添财犹豫了一下,才说:“不过阿夜啊,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恐怕是别有心计,你要小心她些。”
“心计?我有什么能被她算计的?”林叔夜说:“她对绣行的事不是不懂,以她这等功夫,随便到八大名庄露一手,不马上就被奉为上宾了?便是去了广茂源、潮康祥,也未必没有她一席之地,我一个破落绣坊的坊主,要钱没钱,要名没名,有什么好被她算计的?”
“这说的也是。”林添财道:“不过总而言之,你留个心眼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