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安排好了绣坊的事,就让刘三根开船送自己去西关。上次去深圳的路上偶尔闲聊,早知道刘三根其实不算绣坊的人,只因是刘婶的丈夫,所以帮忙跑腿,这时告诉刘三根让他回头去舅舅那里挂个号,到月底一起领工钱,从此算是绣坊的人,刘三根喜出望外,连赞林叔夜慷慨有义。他老婆是绣坊的管库,女儿是绣坊的见习,如果自己也领了工钱,田都可以不去佃了,两份半的工钱够养活一家子。
当下开开心心,驾了船送林叔夜往西关去了。
林添财这边暂时接掌了绣坊的管理,他是个千里奔波惯的人物,一双眼睛就差写上精明俩字了,绣工们不信服林叔夜,却不敢欺他,就连吴嫂在他面前都老实了不少。
上一次来去匆匆,这一回林添财知道外甥是要干一票真的了,所以也下了功夫,只一顿饭时间就将绣坊的绣将几十个绣工认了个脸熟,又将整个工坊的绣工分成三伙,黎嫂、吴嫂、刘婶一人管一伙,又对黎嫂说:“我肯定要经常外出跑腿的,我在的时候,事情你们跟我细说了办,我不在的时候,仍旧是你统着人手。”黎嫂心想这跟以前就没什么区别了,她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没什么争权夺利之心,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事情安排妥当,眼看天色也黑,林添财就让大伙儿散了,在外住的自回家去,在工坊住的自去做饭洗衣,刘婶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带了女儿上前说:“林揽头。”
“嗯,什么事?”对这个刘婶,他跟林叔夜已经达成了共识,觉得绣坊三个师傅里面就她最为得力,论绣工不如黎嫂,但管理库房的能力和细心却是超等的,刺绣功夫黎嫂吴嫂跟高眉娘比起来殊不足论,可替代性高,管库的能耐却是另外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林添财对刘婶说话也分外和颜悦色。
“这是我女儿喜妹。”
“刚才见过了。”
“我看高师傅孤身一人来此,她又是来给我们做大师傅的,不能怠慢,是不是得有个人照应伺候一下。”
“你是想……”林添财看了喜妹一眼,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一条辫子,皮肤黑黑的,乡下姑娘没什么见识,但一双眼睛倒是水灵得很。
“没错,我想让喜妹去伺候,她虽然粗手笨脚的,不过端茶送水还可以的。”
“我带你去问问吧,不过那个……”他想想还是要维护一下林叔夜的权威,林叔夜既然尊着高眉娘,自己可别那么快拆他台,便将“婆娘”两个字吞了回去:“那个大师傅,可不好说话。”
林添财将两人带到高眉娘门外,拍门叫喊,门内高眉娘问何事,林添财道:“带了个人来照应你,你出来相相。”
门内的声音没有一点人间气:“不必。”
林添财瞪了门板一眼,就差要骂,刘婶开口了:“高师傅,我是绣坊管库的刘婶。我想让我女儿喜妹来伺候你。”
屋内静了一下,片刻后门板打开了,高眉娘戴着刚刚挂上的飞凰面罩,在门板后道:“进来吧。”
刘婶带着喜妹进了门,不等林添财也跟进来,门又砰的一声将他关在了门外,林添财气地拂袖而去:“毛病!”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高眉娘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了,竟然就在灯光中摘下了面罩,看到这张一半绝美一半绝丑的脸,喜妹吓得呀了一声,倒退了两步。
刘婶站在原地没动,将高眉娘看了又看,抹了抹眼泪,低声说:“高……师傅,委屈你了。”
难得的,高眉娘看向她的眼神竟也很温柔。
刘婶牵着喜妹上前:“来,给高师傅磕头。”
喜妹有些不解为什么要磕头,却还是很听话地就要跪下,早被高眉娘扯住了,扯住衣袖的时候就着油灯看了一眼,看到袖子上的花纹,问道:“衣服是你自己绣的?”
喜妹点头:“你怎么知道。”
刘婶骂道:“没规矩,叫大师傅。”
高眉娘道:“让她叫姑姑吧。”
刘婶大喜:“好,好,喜妹,快叫姑姑。”
喜妹都不明白娘为什么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但还是顺从地叫道:“姑姑。”
又听高眉娘说:“她的针线底子不错,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教她的。”
刘婶两眼发光就好像看到天上掉金子一样,催着喜妹:“快,快给姑姑磕头。”
这一回高眉娘没有阻拦,受了喜妹三个头,才对刘婶说:“你先出去吧,让喜妹留下就好。”
“那我晚上再来跟……高师傅说话。”
“不用了。”高眉娘说:“坊主那个舅舅就住在隔壁,以他的年纪经历,未必不知当年之事。”
刘婶低声啊了一声。
“其实也不要紧。”高眉娘轻轻一笑:“我既回到了这里,就没什么能阻止我了。就算被人认出来,也是早晚的事情。”
这几句对话,喜妹都听不明白,她只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的娘亲跟眼前这位姑姑不但不是初见,而且两人的关系怕是很不一般。
刘三根刚刚得了一份工钱,神清气爽,将小艇荡得飞快,天黑前就将林叔夜送到了西关。林叔夜先去母亲处请安,这里是林添财赚到钱后置办的一个小院子,他们母子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六年。林叔夜让刘三根在舅舅屋里过夜,他从小到大就没出去这么久过,所以母子俩说话说到深夜,第二天才出发前往广茂源。
大明初年,朝廷在广州设立市舶提举司,坊间简称市舶司,这市舶司设在广州西门外,这一带本来是广州的郊区,却因市舶司设在此处,络绎不绝的朝贡使团和外商便都在此登陆,继而各类商人也都在此凑集,久而久之便繁荣了起来,变成一个商业重镇,因是海关之所在,又在西门外,所以被本地人叫做西关。
市舶司在西关地区设立了一个规模颇甚大的官方招待所怀远驿,内有房屋一百二十余间,而围绕着怀远驿便有许多经营瓷器、丝绸、茶叶等公私店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广府地区的刺绣行会——广绣行也设在此处。
林叔夜到达广绣行后,又向西走了半条街,眼前出现一座开阔华丽的建筑,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茂源新庄”,左边一排拴马石,右边竖了一面锦旗,上面用金线绣着“南国锦绣”四个字,刺绣行的人走到这里,便知已到达广东刺绣第一庄——广茂源的总庄了。
茂源绣庄旧址在增城,二十年前在当家的陈老夫人力主下搬到西关广绣行附近,一开始只是一座小小的绣坊,在陈老夫人的精心经营下不断壮大,十二年前更因出了陈子峰、陈子艳这对双胞兄妹而大兴,一跃成为广东绣行之首。
十二年前从京师回来后,陈子峰逐渐吞并了周边的工房、店铺、屋舍,打通后重建了一座新的绣庄,不出十年就经营得好生兴旺,他以刺绣打出名堂后,向上游兼并了一些生丝、布匹买卖,生意是越做越大,当然根本所在仍是刺绣。
如今虽非交易季节,茂源总庄的门口却也人来人往,林叔夜是庄主陈子峰的弟弟,竟然也得在外头排队等门子通传,等了七个人才轮到,门房老汉瞥了他一眼,也没拿正眼看他:“原来是绣房少爷,有什么事啊。”
听到这个称呼,林叔夜一口气就堵在了喉咙里,原本以为接掌黄埔绣坊后会跟以前不一样,没想到却是自己想多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尽量用平和地语气说:“我来见大哥。”
“大哥?”门房好像听不懂。
林叔夜又吸了一口气,改口说:“我来求见庄主。”
门房这才作恍然大悟状:“哦,庄主啊,今日一大早出门了。还没回来。”
林叔夜问:“去哪里了?”
“晤知哦。”
林叔夜咬了咬嘴唇,道:“那求见一下老太太。”
门房抬眼皮瞥了他一眼,没回应,林叔夜将声音放大了说:“是不是要我吵进去?吵到老太太听见或吵到我大哥回来?”
他从小读书,总期待着自己能斯斯文文地做人,但现实中却每每得把斯文外表撕下才能通行。
门房这才懒洋洋起身,叫了个小厮进去通传,自己又坐在门房抽水烟,挥手让林叔夜让路,林叔夜无奈,只能让开两步让后面的人上前。陆陆续续的有三四拨人得了通传进去了,才见那小厮慢悠悠回来说:“老太太让进。”
林叔夜带着刘三根要进去,门房拦住:“干嘛干嘛!老太太可没说闲杂人等也能进去。”林叔夜欲辩,刘三根忙说:“坊主,我就在外头等着就好。”确定有工钱拿后,他对林叔夜也改了称呼。
门房叫道:“去后门等,待会出来别走这边了,这里人来人往的少来添堵。”林叔夜想想今天是有正事要办,这才忍了下来,这才进了门,隐隐还听见背后一声冷嗤:“哼,一个绣房崽,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少爷。”
林叔夜调整着呼吸,让自己不去跟这种人计较,一路向后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