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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针 新罗之绣

    凰浦绣庄和济州绣坊一胜一负,终于到了第三场,上来的李绣奴,是个娇小玲珑的新罗女,她年纪不大,礼节却很周全,对着高眉娘鞠躬行礼,口中说着不大流利的官话:“奴婢李绣奴,见过上国大师傅。”

    高眉娘见她居然会说官话,又知礼节,倒也生了几分好感,也还了一礼,说:“不必多礼。这里是绣场,你不必自称奴婢。”

    李绣奴哦了一声,甚是拘谨,想是刚到大明,对上国风俗不大了解,不免心慌。

    那个坊主叫道:“别跟她说话,小心对方用邪术。”

    他说的虽是朝鲜话,但高眉娘也猜到了,不过并未有所反应,取了针在手,评审让点香开锣,叫道:“启针!”

    便见那李绣奴右手持针、左手在绣地之下,针起针落,手势竟跟刚才林小云有几分相似。

    林添财林叔夜都咦了一声,林小云则怒道:“这个新罗婢,竟敢偷我的师!”

    林叔夜斜了他一眼说:“你不也偷高师傅的师?”

    “那怎么一样!”林小云道:“高师傅是我们绣庄的大师傅,我学她的针法那是名正言顺!都一个绣庄的人,怎么叫偷师呢!”

    听了这语气,林叔夜心道:“难道……真的是他?”

    林添财则笑道:“你这婆娘,真不要脸,不过合我口味!”

    高眉娘也注意到了,她却停针不动,要看李绣奴如何动针。却见李绣奴针起针落,速度之快犹在李银珠之上。

    朝鲜那边本来已不大抱希望,见此变化无不惊喜。

    原来那李银珠、朴恩惠是在汉城拜过宫绣名家为师,回到全罗道之后数年间就鼎鼎有名,许多全罗道的达官富商都找她们刺绣,而这李绣奴却是个野路子,她虽然看上去好像二十几岁了,其实只有十七,此女天赋异禀,刺绣上的事有过人的领悟能力,看到别人如何刺绣,她瞧上两眼自然而然就会了,到十岁上遇到一个被流放到济州岛的宫廷绣师,学了不到两年就尽得其传,因此被济州岛的丝绣商人看中,网罗了她来参加这次海上斗绣。

    济州绣坊与全罗绣坊昨晚临急临忙地整合力量,几个绣师之间也就没什么时间沟通,李银珠和朴恩惠更是没将这个边岛少女放在眼里,所以把她作为弃子去对凰浦绣庄最不可测的高眉娘。不料这时一出手却叫济州绣坊上下都吃了一惊,甚至生出了“或许竟然能赢”的希冀来。

    高眉娘却不忙落针,细看李绣奴针法手势,看了几眼,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黎嫂道:“哎哟,姑姑怎么又点头、又摇头的。”

    喜妹道:“对啊,而且她怎么也不绣。”

    “着什么急!”林小云见识过高眉娘针法之后,并不太担心:“也许这是准备要作法?”便发现林叔夜瞪了过来,他赶紧改口:“不对不对,对付这么个小丫头,哪里需要作法!”

    林叔夜喝道:“闭嘴!”这个云娘的到来解了凰浦绣庄的燃眉之急,所以他对之本来颇为礼遇,但两天相处下来发现这人一张烂嘴巴简直跟舅舅差不多,不知不觉间就少了尊重。

    林小云吐了吐舌头,竟然就不敢开声了。见他这样的反应,林叔夜更起疑心。

    就在这时,只听高眉娘开口说:“你刚才这一针绣得不对。”

    李绣奴是乡野少女,在宫廷绣师的指导下才学了官话、礼节,海上斗绣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但面对大明高手又底气不足,所以既有求胜心又十分紧张,整个人都是绷着的,唯恐落后一针。然而见对方一针不下,想想自己已经领先了两片鱼鳞,便开口问道:“哪里不对?”

    她口中问着,手上没停,不过她一心二用的能耐不够,一说话手上还是慢了一些。

    济州坊主叫道:“小心她用咒语,别跟她说话!”

    李绣奴一听又害怕了,然而就听高眉娘说:“绣鱼鳞可用反咬针,反咬针的特点是色效均匀,结针后绣地干净,因此上绣鱼鳞要由浅到深、一批一色,运针时,每批靠边缘的内面要加一条压线,使上面的绒线显得略微隆起,你看。”

    她说着就慢慢落针,给李绣奴绣了一遍,让她看得清清楚楚,把李绣奴看得呆了。

    原来昨日林小云看了高眉娘的针法,回去后暗中琢磨,融汇到反咬针里去了,但因为他没有正经求教,又只一夜功夫,所以这针法便只得了五六成功夫。

    而李绣奴也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她刚才看到了林小云的针法之后触动良深,觉得恰巧可以补自己针法中的不足,竟然当场就融汇到自己的针法里头去了,然而减之又减便只剩下两三成功夫。这时速度虽快,但针法理路却又不顺之处,高眉娘一眼就瞧了出来,她心中惜才,便出口指点了两句,又亲自动手示范。

    李绣奴已经听出对方真的是在教自己,忍不住停下来聆听学习,如果说林小云只是缺少系统的学习,李绣奴这边便是所学的系统本身有所不足——朝鲜刺绣只得了中华刺绣的只鳞片爪,和粤绣这种得其大成而后形成风格的大派系没得比,这时上了斗绣场,没想到对方这位上国大师傅竟然当场指点自己,教的既仔细、刺得也清楚,一下子将往日想不通、悟不透的关节全打开来,瞬间感动得几乎要落泪,然而就听坊主催促:“你干什么!快绣,快绣!别停下!”

    李绣奴甚是纠结,眼前这位上国大师傅对自己已有指点之恩,但坊主的命令自己也不能不听,却就见高眉娘微微笑道:“你试试吧。”

    李绣奴微一沉吟,便按照高眉娘的指点重新落针,明明只是稍微的调整,但整个针路却一下子就顺畅了不知多少倍,就好像一个常年游泳的人忽然学会了更加正确的水中呼吸之法,当即针起针落如鱼入水,速度比起刚才又快了两分。

    林小云大叫:“高师傅啊!高师傅啊!你怎么能教对方!你这是资敌啊!资敌啊!”

    高眉娘淡淡道:“无妨。”

    原本缓缓起落的手渐渐加速,起落一次就加速一倍,几个呼吸过后,便见阳光之下、绣地之上,针如光点、手剩残影!

    林小云大叫:“我的娘啊!”

    旁观众人也无不骇然,有人叫道:“哎哟!这还是人的手吗?”

    更有人叫道:“妖怪,妖怪啊!”

    李绣奴也看得呆在了那里,竟然连手都停了,看了一会,回望坊主,只见那坊主摇头叹息:“罢了罢了!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绣技!我们认输,认输!”

    林添财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一手露出来,光以针速论,谁人能敌!”现在高眉娘锋芒已露,他就不遮掩了,转为夸口起来。

    林叔夜望向评审,评审还呆呆看着高眉娘的针光残影,林叔夜咳嗽了一声,评审才道:“济州绣坊服输,凰浦绣庄获胜!”

    黎嫂和喜妹一起欢呼了起来,高眉娘这才结了针,离了绣架,李绣奴赶紧起身鞠躬,高眉娘还礼后退回棚中。

    林小云来到棚中瞪着她,好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你昨天要是用上这一手,就不用使咒术了。”

    高眉娘淡淡道:“刺绣并不是越快就越好,一绣一法,昨日并不适合。”

    林小云蹭了过来,舔着脸说:“高师傅,你看,连朝鲜来的小婢子你都教对方了,咱们一个绣庄的,这手功夫你什么时候传我啊?”

    高眉娘问:“你想学?”

    林小云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高眉娘道:“叫姑姑吧。”

    林小云怔了怔,这两日相处下来他早觉得这个女人年龄未必很大,却让黎嫂也叫她姑姑,但随即没脸没皮嘴甜如蜜:“姑姑!姑姑!”

    高眉娘赶紧推开他,却又不禁莞尔,解开面罩半边,透了口气。

    她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脸,解开的那半边是朝内,偏偏却被陈子丘给看到了。

    船舱之中,歪嘴在旁边喃喃着:“这个女人,果然是个妖怪啊!”

    一回头,却见陈子丘酥软在那里:“好靓啊,比那个人妖还靓!”

    胡嬷嬷忽然闯了进来,说:“确定绣房崽队伍里有个人妖?”

    歪嘴道:“是的,没认错人。”

    “那就行了,”胡嬷嬷道:“有这个理由足够让他们退比了。”

    凰浦秀坊两战连捷,士气大振!

    虽然林叔夜林添财都知道高眉娘的本事,但知道归知道,真正取得战果毕竟感受不同。当晚林添财再次破财,去买了许多瓜果、鱼肉,又打了两斤渔家自酿的米酒来为众人庆功。

    林叔夜道:“酒就算了吧,等海上斗绣结束,再喝不迟。”

    林添财却说:“这是渔家自酿的米酒,我尝过了,劲不大,喝上两碗也不会误事的。”

    林叔夜想了想便答应了。

    当下林添财请一户渔家整治了菜肴,喜妹去洗了瓜果,眼看菜式比昨天还丰盛,林叔夜说:“舅舅,这段时间花费甚多,现在还没见收入呢,该节省还是节省些吧。”

    “你知道什么!”林添财笑吟吟的:“这两日我们绣庄的名头已经传出去了,再加上今日高师傅这么一炫,很快就会有生意上门了!这点破费算什么!”

    林叔夜便微微一笑,亲自去温了米酒,岛上无杯,用的都是渔家给的陶碗,正要开席,忽然有人来找林添财,林添财嘻嘻笑了起来:“生意上门了!”

    他饭都不吃就去了。

    林叔夜也不过问,给高眉娘、林小云、黎嫂各斟了半碗,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碗,说道:“参加海上斗绣至今,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我这个绣庄虽然不是草创却等如草创,得蒙诸位助力,林叔夜才能走到如今。这一碗林叔夜敬三位师傅。”

    说着便干了,他家教严酒量浅,一碗薄酒下去脸就红了。

    黎嫂原本粗朴的性格,经过这两天的事情变得有些粗豪了,举碗说道:“我在黄埔窝了几年,不是庄主带出来见识,哪知道外头的天地这么大!跟了庄主这一程,才知道我上半辈子都白活了。”一仰头就把酒干了。

    林小云也端起碗来,一口闷了,跟着悠悠说:“酒居然还可以,这鸟不生蛋的海岛上,居然还有这好货。”

    高眉娘淡淡一笑,揭起面罩下摆,嘴唇碰到了酒便放下,起身说:“不胜酒力,失陪。”扶着喜妹回船舱里去了。

    “哎哟!”林小云叫道:“我原本还以为她是对我有意见呢,原来连庄主的面子都不给啊。”

    林叔夜微微笑道:“不是,姑姑端了酒碗,呡了一口,便是很给我面子了。”

    “哈哈,庄主你好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啊。”林小云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一边喝一边说:“咱这姑姑,什么都好,就是……”他打了个酒嗝,“性子太冷了。”

    “但是她有这个本事啊!”黎嫂说。

    “那也是,也是。”林小云斟了第三碗酒,跟黎嫂碰了:“我林……陈云娘这辈子没服气过谁,就是这刺绣上,真是服了她了!”

    几人吃吃喝喝,不多时便半醺了,林小云连干三碗酒,虽然这酒劲不大,却也有些意朦胧了。

    那边林添财没吃饭就跑去见人,只见是一个穿着大明衣裳的佛郎机等在岸边,可能是有生意做的时候,他也不叫对方番鬼了,客客气气地问:“泰西来的客人,找我凰浦绣庄可是有什么事情啊?”

    那个佛郎机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又看看他手中的竹杖,说:“又见面了。”

    “又见面?咱俩见过?”

    佛郎机指了指东边:“我那天,落水,被救了,船上见过你。”他的中国话说的有些断续生硬,但意思是表达清楚了。

    林添财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哎哟,是你啊!”对大明子民来说,这些欧洲人的脸都差不多,所以要不是对方道破林添财都认不出来:“哟吼,换了衣裳,人模狗样了!”

    “我说过,我有银子的。”佛郎机仿佛怕林添财又赶他,就摸出一个袋子来,手一掏,掏出了两块拳头大的银块:“这次,找你做生意,下订单。”

    林添财一看到银子眼睛就亮了:“尊贵的泰西客人啊,来了大明大家就是朋友,说什么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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