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梁惠师那么说了,虽然高眉娘那么说了,虽然林添财也那么说了,再结合袁莞师的话,林叔夜心里已经清楚:对兄长的无猜疑再不可能了。
可是他仍然不肯像梁惠师说的那样,准备来一场“兄弟决裂”,他仍然认为十二年前或许有什么“误会”,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希望能调解这场误会。
对他这个想法,林添财嗤之以鼻:“阿夜啊,你怎么这么天真,梁惠师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觉得她说的才是对的。咱们现在不早做准备,回到广州你得被陈子峰吃的渣都不剩!”
林叔夜反问道:“梁惠师是什么人?”
“梁惠师?她是广茂源供奉的刺绣宗师啊。”
“她跟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原本没什么关系,但她跟高师傅有仇,那现在跟我们自然也就不对付了。”
“好,这是第一。”林叔夜道:“凰浦跟茂源已成对立,她是茂源的人,跟姑姑又有仇,那她有什么理由对我们好吗?”
“这……”
“既然她没理由要对我们好,那她说的话就得打个折扣,这就是第二。”林叔夜说道:“她是我们的敌人,敌人说的话,我们就该反着听才对——所以她希望我跟大哥兄弟决裂,那我就绝不能全听她的,是这个道理吧,舅舅。”
“这,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我们现在跟茂源还能不决裂?”
“我们是兄弟!”林叔夜道:“就算陈家暂时还没认我,但整个广绣行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我一文不值,那陈家对我怎么样都无关要紧,但现在我的势头起来了,茂源对我们做得太过难看,就难保没人笑话陈家兄弟阋墙。”
“你是说……”
“我们跟茂源要斗,但第一要堂堂正正地斗,第二要尽量把斗限制在商场上而尽量不牵扯私情,第三要斗而不破!”林叔夜道:“我不愿意与大哥兄弟破裂,一个是情谊关上过不去,一个也是这兄弟关系目前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处,你觉得呢舅舅?”
林添财就没话说了。
凰浦众人因为高眉娘拔毒疗养的事情而耽搁在了澳门,当他们启程的时候,广茂源的队伍已经回到了广州。
海上斗绣不像御前大比,甚至也不能跟广潮斗绣相比,不过往年回来广茂源也总还是会组织一场庆功的,今年却显得静悄悄的——毕竟,这一次海上斗绣的结果对广东第一庄而言可以说是铩羽而归。
袁莞师将交接的工作交给了两个徒弟,自己直接回了居处,海上斗绣败于一个“无名晚辈”之手,对她的声誉来说是极大的损害,她的弟子们也都愤愤不平,如果不是广茂源临时改赛程,又硬逼着袁莞师自降身份去跟凰浦斗绣荔枝,自己的师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整个广东的同行,暗地里怕是都在看自家师父的笑话呢。至于凰浦绣庄还有那个戴着飞凰面罩的绣师,她们反而无法去埋怨——那是斗绣场上正面对决,对方赢得堂堂正正,连自己师父都认输了,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袁氏门人众多,在广茂源内部是很大的一系,她们有这样的怨念,茂源内部自然不会没听到风声,所以袁莞师才到居处,就有陈老夫人的心腹丫头等在那里,请莞师过庄一叙。这个心腹丫鬟的姿态放得甚低,言语间露出老太太有致歉之意。
袁莞师却以身体不适而推掉了。
事情可还没隔多久,胡嬷嬷逼自己下场绣荔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袁莞师也不是没脾气的,纵横广绣场上数十年,被人逼到那个地步,如果由她陈梁氏派个丫鬟来表露歉意自己就灭了这把火,她袁莞师可还没低贱到这个地步!
当下袁家闭门谢客。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胡嬷嬷就穿好一身衣服,大庭广众地跪在了袁家门口请罪,口称海上之事都是自己自作主张,要打要罚还请莞师发话。
袁莞师只作不知,门都不开。
这时区大娘、潘大娘已经交接完回来,看到胡嬷嬷在外头作践自己,倒也算解气了些许,这位老嬷嬷的地位可不一般,近年陈老夫人腿疾不利于行,不管是家里的事还是庄上的事,很多时候胡嬷嬷都能直接代表老夫人的,这也是她在海上能逼袁莞师下场的原因,现在这样当众跪在门外,那就是陈老夫人真的在向袁莞师低头了。
只是见师父还在气头上,两个大弟子便一时不便开口。
那个胡嬷嬷也真是块老姜,竟然就在外头一直从白天跪到了傍晚。袁莞师冷笑着吩咐:“让她死开!别跪死在我家门口生晦气!”
潘大娘听得出话里有话——师父的话虽然说的难听,但肯开口就是露出交流的余地了,当下出去传话,过了好一会回来,说:“老虔婆走了,不过老太太派了奀妹来求见。”
袁莞师冷笑:“不见。”
潘大娘出去了一下回来说:“奀妹送走了,临走前说老太太明天会亲自登门来向师父请罪。”
陈老夫人因为腿疾不出门已经好几年,现在这样表态那是给了袁莞师很大的面子了,就是袁氏弟子们也都觉得差不多能交代了——有了陈老夫人这个表态,袁门子弟以后在广茂源就不会被人说嘴,在广茂源稳住了,就算绣行里有人说嘴也能靠时间推移慢慢消弭影响。
区大娘心软,便劝师傅:“老太太不利于行,真逼得她登门我们反而失礼,不如明天师父就应邀去茂园走一遭吧,也算宾主一场化解前嫌。”
潘大娘也道:“陈家虽然对不起咱,但老太太给的这个台阶也够硬了。”
这句话用了“台阶”两个字,其实是点出了关键,陈家虽然不厚道,但陈老夫人给了这个台阶,如果袁莞师不想彻底闹翻的话,差不多也该顺坡下去了——袁莞师自己可以任性,但她不是一个人,徒子徒孙们还要吃饭的。
袁莞师哼了一声,对区大娘道:“你去茂园,就跟老太太说……”还没交代完,有个小弟子匆匆跑进来,送上一封书信——那信用牛皮封住,信封上绑了一颗金豆子,袁氏门下风气很好,看门的弟子看到金豆子就觉得烫手,所以赶紧送进来。
袁莞师皱了皱眉头,拆了信件,信封之中除了信纸之外还有另外一封信,袁莞师只看了开头两句话一眼,猛地整个人跳了起来,将小弟子遣走,这才拆了那信中之信!
那却是一张发黄的纸了,而且边角还有所残缺,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物件了,袁莞师将新旧两封信看了又看,终于仰天哀笑。两个大弟子见师父如此情状面面相觑,均感骇异,就听袁莞师哀笑着说——
“哈哈,哈哈!陈子峰!陈梁氏!你们祖孙可欺得我好惨啊!”
两个徒弟听了这话更是惊骇交加,袁莞师将信推给她们,两人一读之下更是脸色大变:“这……这!”
区大娘不敢置信:“真是如此?真是如此!他们竟敢如此?!”当初破败的时候是什么日子,她可是亲身熬过来的!
潘大娘为人精明一些,仔细检查那封旧信,再对比新信中描述的内容,终于点头:“应该不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是伪造!”袁莞师怒拍桌子:“这些事情不揭破也就算了,既然点破,再想想当年的那些事,哪一点不是尽合符节?”她指着区大娘:“你这就去告诉陈梁氏:广茂源的这个供奉,老身不当了!以后我就是饿死也不吃她陈家一粒米!”
区大娘看看两封信,知道此事已绝无转圜,叹了一口气,便要出门,却被潘大娘给拉住了。
“怎么?”袁莞师冷笑:“你还想劝我?当年之事,你俩也是受害人!若非他陈家祖孙使横手,今日我师徒三人早就开庄建坊了,何必寄人篱下!”
潘大娘道:“师父,我不是要劝你跟陈家和解,而是……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啊。”
“嗯?”
“现在翻脸,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潘大娘说道:“依我看,师父还应连夜去茂园,好好做一场宾主释前嫌的戏才是啊。”
“你说什么……”袁莞师听着上半句勃然大怒,但一琢磨潘大娘的下半句,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她性子虽然耿直,毕竟也是纵横江湖几十年的老姜了:“这口恶气,实在难忍!可若要翻了他陈家,现在广茂源却如日中天……”
“还真是如日中天么?”潘大娘笑道:“师父莫忘了,海上斗绣是怎么折的?”
区大娘道:“区区一场海上斗绣失利,伤不了广茂源的筋骨。”
“海上斗绣,自然不值一提,”潘大娘道:“但那位能以荔枝绣胜过师父的高眉娘,也不值一提么?”
提起那个高眉娘来,区大娘也不禁心头一震——她也是极资深的刺绣大师傅,只论荔枝绣,满广东的宗师们除袁莞师外也不见得谁能赢她,但正是因为功夫深,才越能明白那位高眉娘针功之可敬可畏!
“如果只是一个刺绣大高手,或许也未能动摇广茂源,”潘大娘抖了抖那封信:“但这封来历不明的信呢?这人能拿到这东西,却藏了这么多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才送到我们手头,那个高眉娘又恰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可见是有人暗中要对广茂源动手了。而且这场倾覆,不会很远,或许就在眼前了。既然如此,我们何必着急呢?这时候忍一忍,回头或者就能一边看大戏、一边寻到一条新出路了!”
两个大弟子一番对答时,袁莞师已经冷静了下来,坐回了罗汉床,从潘大娘手中接过两封信,心里反复盘算了良久,忽然对潘大娘笑道:“好,你去茂园走一趟,告诉老太太,我明天早上会登门,她腿上有疾,我们怎好让她老人家劳筋动骨?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