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他竟然叫姑姑!
这个称呼就像一根针,捅穿了所有的猜疑点!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前一直不敢相信,直到现在……
陈子峰头原本侧着头,忽然动作很剧烈地扭过去,看向那《百花争艳图》,跟着又扭头回来,盯着林叔夜问:“为什么是四十九花?”
这句话问出来,每一个字全场都听得明白,却没一个人听得懂,连林叔夜也有些愕然。
陈子峰再问一次:“为什么是四十九花?别跟我扯什么狗屁的大衍之数、五十遁一!”
众人这才算明白了,这是问凰浦这边设计这幅画稿,为什么刚好就定死在四十九上。
就听林叔夜说道:“因为姑姑说,以徐氏姐妹之能,三炷香时间其绣当不至于五十,当在四十八四十九之间。”
众人闻言先是愕然,随即骇然。
辜三妹喃喃:“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罗六姐道:“那位高师傅,把对手的极限都给算到了!”
辜三妹骇然:“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陈子峰身子一晃,竟倒退了两步。
这种料敌的手段,这种制敌的习性!
太熟悉了!
“难道……真是她?真是她?”陈子峰脸色变得煞白,逼视着林叔夜:“你刚才叫她什么?”这是第三次问了。
“姑姑。”
“她让别人叫她姑姑?!”
“是。”
“她姓高?!”
“是。”
“她要再绣一回绣?她要……”
忽然外头莫名其妙跑进来一个,将一块绣丢给了陈子峰就走,众人甚至都没看清来人的面貌。
陈子峰随手抓住了那块绣,眼睛还没看,只指尖一触就浑身一震,再一细看!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是她针工!
是她的绣品!
而且这丝线,这质地——这是新绣,不是十二年以前留下来的旧品!
“哪来的的!哪来的!”陈子峰叫了起来,完全失去了他应有的沉着、应有的风度!
林叔夜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就是那块绣的来历,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用找。”林叔夜道:“这是我凰浦的出品。”
“什么?”
“这是我们高师傅——也就是姑姑绣的,用来指导庄中绣工的指导绣品。”
“什么!真是她,真是她……”陈子峰的声调高低起伏,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样子。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转眼之间,他就像疯了,又像狂了,再没有一点一庄之主、一省行首的样子。
还没得到别人的回答,他自己就忽然想到了:“南海神庙,南海神庙!啊!我早该想到了!如果不是她!她又这么会动用到……去对付她!”
什么她她她的,旁人都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的时候,陈子峰已经嘶吼着冲了出去,完全再不管顾身后的一切。
杨燕武深深地看了林叔夜一眼,冷笑:“林庄主,好手段!”人也跟着发疯般的陈子峰而去。
“大哥!”林叔夜也没想到兄长的反应如此之大,一时意外,正想跟出去,忽然被人叫住。
“林庄主,请留步!”
南海神庙外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已达数百,那二十几个悍匪置身于人群之中,恰如波涛之中的小船,为首者眼看局势不对,暗中与几个领头的商量了一下,便对林添财呼喊,要他们让开一条道路,否则他就杀将出来,到时候双方必有死伤。
林添财左右盘算,心想自己这边都是乌合之众,而对方那边有高手在,真逼得狗急跳墙没好处,又怕混乱之中高眉娘有个闪失,反正已能猜到主事者是谁,事后再行报复即可,便答应了,让开了一条道路。
袁莞师带着两个徒弟走了过来,脸含微笑,对林叔夜说道:“危难之中,不毁所诺,绝境之下,仍虑部属。林庄主好度量,好品德!”
“莞师谬赞。”林叔夜有些着急要去追陈子峰,也不知道袁莞师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这些。
“不,不是谬赞。”袁莞师说着,忽然一行礼:“东莞袁氏,广绣一宗,与茂源绣庄约满,愿带门人弟子加入凰浦,不知林庄主可愿收留?”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袁莞师乃是一代宗师,她不但绣功精湛而且会教徒弟,因此门人众多,大师傅级别的就有七八人,师傅级别更是数不胜数,此外受过她恩惠教导更是不知凡几,只是她不擅外务经营,坐拥如此大的门人队伍多年前却创业失败,这才不得不委身于广茂源,这时忽然说这样的话,在广绣行内无疑将掀起滔天大浪。
饶是林叔夜通晓机变,这时也是愣在当场。
袁莞师含笑问:“庄主不愿收留袁氏么?”
林叔夜回过神来,慌忙叉手为礼:“莞师愿意屈就,凰浦上下扫榻相迎!敝庄虽是草创,但胜在人事简单,只要莞师下临,需要什么,一切好说。”
袁莞师笑道:“海上一会,我已颇知庄主与高师傅的志向,高师傅之志便是袁氏之志!林庄主的胸襟气度,刚才更是看得一清二楚。袁氏来归凰浦,倒也不用别的,便将和安绣庄作为分庄交给老身打理便可,庄主可与高师傅专心致志,备战广潮斗绣去吧。”
方才凰浦陷入绝境,关键就在于被陈子峰抽掉了广和安的中高层绣师,如今袁莞师愿意加盟,这个致命缺陷登时就能补上了!
她可不是一人过来,光是门人弟子就是一个大绣庄的骨架子!若再加上恩情与交游,延聘若干刺绣师傅、大师傅以补其缺也是很轻松的事情,而以她在绣行的威望,要慑服广和安底层绣工更是易如反掌,如此则广和安可以盘活——绣庄一旦盘活,凰浦的整个局面也将为之一新,资金紧张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林叔夜喜出望外,忙道:“莞师下临,凰浦如久旱逢甘霖、困鱼得秋水,和安绣庄今后可改名博雅绣庄,一切事务,莞师一言可决!”
原来林叔夜在海上一会之后,对袁莞师也颇为关注,曾向舅舅打听她的过往,知道多年前她曾创建一个绣庄却不幸失败,那个绣庄就叫博雅。
袁莞师又惊又喜,问道:“博雅创业未半而中途陨落,庄主不怕不祥么?”
林叔夜道:“凰浦浴火而能重生,博雅再创自然也能名传后世,何来不祥?”
袁莞师回头与两个大弟子对视了一眼,见二人都欣然颔首,三人便一起向林叔夜行礼:“既如此,那我等便托付了!”
四人对拜还礼,黄谋在旁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博雅新庄有莞师打理,三弟便无后顾之忧,而有三弟在外运营,将来大凰浦也必前途无量——三弟之得莞师,莞师之得三弟,这一对补,可称天作之合!”
林叔夜道:“本该与莞师长谈以聆指教,不过高师傅在南海神庙那边正受困顿,我得赶去接应。”
“快去快去!”袁莞师道:“回头接来高师傅,我还要向她请益。”
黄谋也道:“你尽管去,这边我和高师傅来替你收场。”
林叔夜心头大定,别了袁莞师,赶到水门,驾船便往南海神庙赶,他与袁莞师一阵交接其实也没耽搁多少时候,随行船夫对这一段水路又熟,因此紧赶慢赶,赶到南海神庙附近就望见了陈子峰的座船,却不料这段时间里,南海神庙那边又生变故!
高眉娘这次出门,在江面上差点被劫持,幸得刘三根护持躲入南海神庙又被困住,直到林添财率众赶来,与强人一番交涉,强人退去,庙祝将门打开,林添财见她无恙这才放心。高眉娘问起斗绣如何了,林添财道:“我赶出来的时候正斗着呢,不知怎么样。”
“庄主能控局,云娘通机变,想来应该没事。”高眉娘道:“就是广茂源的那位当家……不好斗。”
“那是,”林添财意味深长:“谁还能比高师傅更了解陈子峰呢。”
高眉娘幽幽看了他一眼,林添财忙道:“我失言了,我失言了!”高眉娘也没再说什么,关于自己的身份来历,她还未跟林添财当面交底,不过对方这时早已猜知也在情理之中。
林添财转了话题,痛骂某些人不择手段勾结悍匪,并向高眉娘保证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叫勾结悍匪的人付出代价!
说话间已经走到码头边,忽然几条人影从水草丛中窜了出来,直扑高眉娘——竟是悍匪中那几个好手去而复返!
众人逼退悍匪后心情都宽松了许多,哪想到这些人这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不思逃跑反而杀个回马枪!周围虽有十几个护院,但这些人全都是刚刚招募的庄稼汉子,几下子耍棍的功夫都还是林添财教的,对付地痞流氓可以,对付这种好手就不行了!
那四五个人跳跃起落,手中棍棒击打处连伤了几个人,两下子就冲到了高眉娘身边,其中四个将十几个护院拦开,为首那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就往高眉娘身上抓来!
林添财抽出竹棒就打,这个时代敢千里行商的人多少都是练过的,所以林添财也有几分功夫在身,这一棒又准又狠,那个强人呀了一声,退开一步跟着转进,一棍正中林添财手腕,林添财痛叫一声退开两步,强人一个回身,又是一棍打在刘三根手腕关节上,这一棍好生狠辣,竟把刘三根关节打脱了臼,手里的棍棒脱手。
林添财刘三根是护在高眉娘身边的最后两人,刘三根知道自己如果一退,高眉娘便落入对方手中了!因此剧痛之下竟咬牙挡在前面,那强人大怒,一棍当头砸下,棍声呼呼带着风声,要逼刘三根避让,没想到刘三根真个忠勇,头虽然偏了偏却分毫不退,这一棍打在肩头上,肩胛骨都裂了,他惨叫一声,却仍然护在高眉娘身前。
林添财大叫:“大家拥上!拥上!”一边棍交左手从旁牵制那个强人。
凰浦这边人多,强人那边力强,如果真个散开了打说不得还得被各个击溃,但如果一股脑拥上来对方施展不开,那就变成混乱战了,只要拖个一时半会,附近百姓来援,事情便有转机。而且今天闹了这么久,说不定附近巡检司会闻讯而来,一旦惊动官府,他就不信对方没有忌惮!
那个强人怒吼一声:“巴嘎!”一脚踹得刘三根跌入附近泥泞,跟着从怀中拔出一把小太刀来,刀光一闪就向林添财刺去,林添财听到他的口音暗吃一惊,再见到刀光更是骇然,他终究是怕死,竟退了两步,眼看高眉娘危急,忽然江上有人大叫:“住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