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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针 孽线

    秦德威听了干儿子的回禀,笑道:“送上一堆碎布?凰浦这是自暴自弃了么?”又问:“小绾儿的银两准备好了没有?哈哈,若是还没准备好,倒也不用着急,反正咱家还要在广州待多些时日……嗯,你怎么这般脸色?”

    小太监脸上讷讷的:“那位绾儿姑娘说……她说胜负还未定呢,让咱们再等等。”

    秦德威呸了一声:“女子就是女子,真不干脆。”

    就在这时,外头有另一个太监匆匆进来,跟小太监耳语了几声,小太监脸上的表情就像吃了苍蝇。

    “怎么了!嘀嘀咕咕什么!”

    他干儿子无奈,走回来几步说:“刚刚……霍家那位千金传了话,选好了嫁衣,其余七庄全退了,只留了……留了凰浦的那堆破布。”

    秦德威愣了愣,随即大怒:“什么!”

    “听那霍家千金说,其余嫁妆绣都好,只有嫁衣她都不合意,所以要自己亲手绣。凰浦送来的那堆布料刚刚好。她就在小园里头,拿出了布料,当众绣着呢。”

    秦德威拍案怒喝:“开什么玩笑!亲绣嫁衣?当咱家是傻子么!”

    小太监见干爹盛怒,赶紧跪下道:“儿子这就去打听,定要打探得实!”

    这个消息不但令秦德威震怒,更是令整个广绣行为之震惊,甚至满半个广州的大家闺秀听了这个传闻也都津津乐道。广绣行震惊的是:霍佳兰选了凰浦,那就意味着凰浦即刻翻盘,广潮斗绣第二关一下子就压过了茂源、康祥,遥遥领先成了第一了!而大家闺秀们则都在猜疑:自绣嫁衣要怎么绣?尤其是那些跟霍佳兰有交往的更是深知她没那本事,可霍佳兰敢放出这话来,那肯定就是有把握的,进而不免想:如果霍佳兰能够,自己多半也行。

    所以无论是广绣行还是众闺秀,纷纷都想知道这里头的秘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会就被人打听了些蛛丝马迹来。小太监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赶紧回去禀报秦德威:“听说是霍家千金新得了一路针法,能够一夜学会,三日绣成嫁衣。”

    秦德威怒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针法!真把咱家当猴耍吗!”

    小太监吓得匍匐下跪,奉上一个绣囊:“除此之外,霍家养千金刚刚送来了这包东西,请干爹亲启。”

    秦德威皱着眉,接过了绣囊拆开,里头却是一幅简单的图谱,他虽然对刺绣不算深知,但既接管尚衣监,来来去去的也懂了一点门道,人又聪明,因此看了几眼,便猛然明白了过来,将图纸拍在了案上,恨恨道:“竟让一个小女娃儿给算计了!”

    原来高眉娘用上了破字绝学,将绣好的嫁衣巧妙地破开,变成了一堆“碎布”,但其实破开处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只要以特定的针线巧为缝合,三日功夫便能重新制成嫁衣。

    听秦德威骂人,小太监马上表忠心说要去给霍绾儿一点颜色看看,但秦德威骂了一句后,再次拿起图谱来,细细琢磨,又不得不点头:“霍家女娃儿说,那个凰浦绣庄实有高人。今天看来却也不是虚语。这倒也不是算计我了,凰浦的那个高人是以绣道硬破咱家的权逼。嘿嘿,确实也是了得!嘿嘿,了得!”

    “啊?有这么厉害?”

    秦德威沉吟着:“我曾听干爹说,广东这边十几年前出过一个女神童,刺绣超凡却又桀骜不驯,也干过好几桩能当传说的事情,也不晓得凰浦的这个人和干爹说的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林添财从花地匆匆赶回,途中在西关停留了一番,一路听到的都是好消息。一进博雅,便见满庄都是喜色——今天霍家千金传出决定后,广潮斗绣第二关便是凰浦力压群雄了,在绝对落后的情况下传奇翻盘,凰浦的绣娘们听到消息自是个个振奋,手头的活儿都停了,三三两两在那里窃窃私语。

    林添财望见了喝道:“在那里偷什么懒呢!不用干活了!”

    他虽然骂人,脸上却没有怒色,黎嫂欣然上前说:“先前接下来的订单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吊颈都要喘口气呢!现在的进度,就是让大伙儿歇个一天半天的,误不了事。”

    “哪有给你们休息的时间!”林添财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纸:“布政司的千金、市舶司提举的妹子,都托人来下了单子!这两件都是精品大绣,我在西关只停了不到一顿饭就被人堵住逼我答应下单子!回头这一类的单子多半陆续有来!有的你们忙了!”

    黎嫂等又是惊喜又是痛苦:“这还没忙完呢,又来啊!是什么单子,是什么单子?”

    “还能是什么单子?”林添财笑道:“自然是定制一堆‘破布’啦!”

    他哈哈大笑,转到后园去,只见袁莞师等正围着一张桌子在那里谈论,桌子上摆放了一堆“布料”,袁莞师拿起其中两块布料的驳接处,啧啧称赞:“心思极慧、巧夺天工!真不知道高师傅怎么想来的!”

    林添财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看了一眼问:“这就是高师傅用来赢广潮第二关的‘破布’。”

    “林大掌柜来了!”袁莞师笑道:“这可不是真的破布。”

    林添财也笑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这头说得难堪些,回头才显得将‘破布’缝成嫁衣的千金小姐们有本事啊,这样生意才好做。”

    袁莞师师徒也都是绣行中门路精熟的人,闻言齐声大笑。

    便见林叔夜从小楼里走了出来,见到林添财欢喜道:“舅舅回来了?可是有好消息?”

    林添财笑道:“当然有。”他扬了扬手头的订单:“我在西关就听了一耳朵的捷报。还顺手待会来两份订单。”

    林叔夜笑道:“舅舅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林添财也笑了笑,将背上用防水布包了三层的包裹拎在手里:“拿着吧。我亲自在花地盯着,丝一出来,我接过就来了。”

    林叔夜大喜,接过包裹。

    林添财问:“高师傅呢?我要见见她,把我肚子里的钦佩敬仰当着她的面吐出来。”

    “姑姑昨晚累了一夜,回来后又与我说了后续事宜,这才歇下呢。”

    “哦,这样啊,那可不能吵到她,别把她累坏了。”

    随着接触日深,凰浦绣庄上下是越来越紧着高眉娘了,林添财更是当菩萨般拜着、宝贝般护着。

    林叔夜拿着包裹,轻手轻脚送上小楼,放在了外面,小声叮嘱了喜妹一声,便听屏风内高眉娘问:“是庄主?罗奶奶那丝出来了?”

    林叔夜便有些心痛:“姑姑,你怎么还没睡下?早知我就不上来了。”

    “没事,喜妹把线拿进来。”

    林叔夜劝道:“你先睡下,等睡饱了再看吧。”

    这次高眉娘没再说什么,直接批了一件外衣就出来了,林叔夜躲避不及,眼睛不敢直视她,喜妹递上了包裹。

    高眉娘轻轻打开,便先净了手,再用干净的棉布擦干,然后又用炭炉烘干,这才去看去碰,看触了有一会,忽然双目流泪。

    喜妹大惊:“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林叔夜也担心她起来:“怎么了?这线不对?”

    高眉娘连连摇头:“这线没问题,但……这……这……”

    “线如果没问题,那你这是怎么了?”

    高眉娘指着线说:“你仔细看……”

    这批线极其精细,林叔夜怕其为自己口鼻喷出的水汽所污,便用手帕蒙住了口鼻,然后才近前细看。

    那个包裹里头还有个盒子,盒子里用特别的绒布垫着,上面才是小小的一团丝线,丝线极细,细到如果只有一根怕是肉眼都很难看见,但因为有一团所以为眼睛所观视,那团线望上去似乎都是透明的,然而部分线则带着淡淡的绿光,这线在不懂的人眼里不算什么,但林叔夜这半年多来精研绣道,也就进而懂得了丝线的门路,只看了几眼,便知这线如果韧性足够的话,那便真是人间罕有的宝物!

    “线极好啊。就是那绿光有些诡异,是被染污了么?”

    “不是。”高眉娘道:“故老相传,等到成绣之后,这点绿光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有不同的精微变化,若没有这点绿光,这线就成了纯透明的蚕丝了——反而不是最上乘的了。”

    “既然这样,那姑姑你哭什么?”

    高眉娘抹了抹泪水:“这款蚕丝,是我从古籍与一位粤绣老前辈口中各得了一半线索,综合而后与罗奶奶研探,最后交给罗奶奶请她喂制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事舅舅跟我提过,但那个罗奶奶老推说有个大难关没能迈过,是最近我舅舅亲自坐镇,借着最近那个由头,才逼得她把线交了出来。”

    “罗奶奶没有说谎。”高眉娘眼睑一阖,又掉落两滴泪水:“看到这线,我便知道古书中记载的,那一点会变化的绿光是什么了,也晓得了罗奶奶所说的大难关是什么了。”

    “是什么?”林叔夜问时,喜妹也忍不住好奇同声问了出来。

    高眉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轻轻将盒子盖上,然后才说:“蚕是怎么吐丝的,庄主知道不?”

    这个问题林叔夜自然知道:“我以前在书里就读过,做了这行之后,为了了解丝绣各细节又亲自喂养过,亲眼看着蚕以桑叶为食,逐渐成长而身体变成白色,而后脱皮,脱皮后约一日休眠不动。未脱皮者为初龄蚕,脱了一次皮为二龄蚕,凡脱皮四次,为五龄蚕。五龄蚕再吃桑叶,约莫七八日开始吐丝结茧。”

    “吐丝结茧之后呢?”

    “自然就变成蚕蛾飞了。”

    “那庄主是怎么处置那些蚕蛾的?”

    “自是放生了。”林叔夜失笑:“以前看见蚕蛾,也不觉得什么,不过是一些虫子罢了。但我自己喂养的那些蚕,虽然死了七八成,死了也就死了吧。可喂养了这么久,总有点感情,活下来的那些便有些怜惜它们,因此寻了个好地都放生了。”凡是亲手喂养的小动物,正常人心里生出感情甚至依恋。

    “庄主只是为了了解绣行的情况而试养,养了一次就有些感情了。”高眉娘道:“而像我,一辈子都在与丝线打交道,深知这辈子的功业成就,乃至一饮一食,都从这小小蚕口中来,因此怜惜之外,更生感恩。别的绣娘我不清楚,但我自己对蚕却并不视之为普通虫类,有时候暗夜独坐,自忖此生孤独,唯针与线与我常在左右,针是死物,线却来自于蚕,因此蚕之于我,不弃如亲人,相伴如朋友。”

    林叔夜听得点头:“我能体会。”

    “蚕会吐丝结茧,成了飞蛾之后丝茧于他们就都没用了,这是天然之理,我们从天数之中截取它们所弃之物,于天理无损,于本心可安。但绿光,那绿光……”高眉娘已经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那是它的血啊!”

    林叔夜怔了怔:“血?啊!蚕的血?”

    高眉娘点了点头:“是血,而且是初龄蚕的血。因为只有初龄蚕,血才是绿色的。怪不得,怪不得古籍之中,将这蚕叫作血蚕……造孽了!造孽了!”

    花地。

    罗奶奶屋内,罗家媳妇进来送饭,眼看家婆失魂落魄的,叫了两声,谁知道罗奶奶竟然大嚷大叫了起来。

    “魂来索命了!魂来索命了!”

    罗家媳妇大惊,却拦不住罗奶奶乱跳乱叫。

    罗奶奶跳叫了一阵,忽然又哭了起来,大叫:“造孽,造孽!”

    高眉娘说她此生功业成就、一饮一食都从蚕口中来,罗奶奶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况高眉娘是用线,始终隔了一层,罗奶奶却是个亲自养蚕的,若说高眉娘是个绣痴,罗奶奶便是个蚕痴——若非蚕痴,又如何养得出与众不同的蚕来?

    平素贪财是真的,可对蚕的感情也同样是真的,何况这血蚕是她千辛万苦、寻种引变养出来的,因此对之又与普通的蚕不同,每次看到它们粉嫩蠕动,笨拙翻身,都能触发来自内心的无上愉悦,多年下来,这血蚕几乎就成了她的半条性命了,以至于她其实从几年前就已经琢磨出了血蚕丝的真相以及让它们吐丝的办法,却总是不忍下手——以她的贪婪,能忍住几年不动手,对这批血蚕的情感可想而知。

    然而在林添财的威逼利诱之下,她终于还是动了手,回想起那批血蚕在药物的作用下,吐尽天丝后滚身而死的场景,罗奶奶只觉得浑身发寒,终于滚在了地上,抽搐了起来。

    “初龄蚕……初龄蚕怎么会吐丝呢?”

    “应该是在血蚕还未成熟之前,就用药物逼之吐丝,因未足龄而吐丝,因此丝中带血。这违反天理,可正因如此,加上此蚕与众不同,所以才能得到这样极细极美的丝。”高眉娘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血蚕丝自卢眉娘之后就失传了——那应该是她故意不传的,因为她是修道之人。

    “为此一线之精美而杀生……这岂是修道人干的事?而让此丝重现人间,这是我的罪过啊!此技我定不再传,但愿此丝,也自我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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