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第六场斗绣的这一轮就出了意外,凰浦众人虽然明知最后必输,却也都因此精神为之一振,林小云呼呼喝喝再接再厉,又继续绣那已经绣了一小半的尊九索。他和李绣奴即便是三手联针,要在一轮中绣完尊九索其实也是难能,现在争取多了一炷香时间便宽裕多了。在极度爆发中,终于在第二炷香燃尽之前绣完,而林小云的一只胳膊也几乎都抬不起来了。
这一轮出人意料,凰浦竟有两张牌上桌,与此同时,茂源那边的“尊万万贯”以及康祥那边的“尊九万贯”也都几乎要完成了。众人便都知再往后就没凰浦什么事了。
袁莞师叹道:“不管怎么说,云娘这一番大振我凰浦之人心,正所谓输人不输阵!咱们凰浦这一番就算败了,那也非战之罪也!”
凰浦众绣娘闻言无不点头,这是规则被扭曲下三家打一家,凰浦能坚持到现在还斗个有来有回,已甚是不易了。
因爆发的后遗症,林小云几乎暂时废掉了,手僵硬得帮李绣奴打下手都有所不能!而李绣奴爆发力不如林小云,精神之坚韧却犹有过之,眼看高眉娘闭眼、林小云暂废,整个凰浦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对阵九大高手,她竟然也没有崩溃,一针一线地咬着牙绣了下去。
普通观众看不出来什么,那些绣娘则无不心有戚戚,都想若是易地而处自己只怕早被压得绣不下去了,凰浦这个小绣娘竟还能坚持,那也是难能可贵了。但单靠李绣奴自己,莫说什么尊九索、七万八万、三十万四十万,便是七索六索她也完不成,她为人老实,便按照自己可能完成的四索来绣——这是很简单的一张牌了。
可就在她的牌面显现之后,泰奇那边忽然中途改辙更张绣起了五索,五索虽然比四索繁复一些,但泰奇那边毕竟有一宗二傅,实力远非单独一个李绣奴可比,要将五索抢出来绰绰有余。
袁莞师看见,怒骂道:“无耻!无耻!”李绣奴绣四索已是在尽人事了,泰奇还故意要绣一张五索进行压制,其侮辱用心可想而知,以一宗二傅的身份这样对付一个小绣娘,也怨不得袁莞师要骂无耻。
这一轮香没点燃多久,茂源和康祥就分别完成了“尊万万贯”和“尊九万贯”,跟着两家分头绣起了“尊空文”和“一枝花”——尊万万、尊九万、尊空文与尊九索是每一门最大的牌,合称“四赏”;千万、八万、八索、枝花是每门第二大的牌,合称“四肩”。四赏四肩一旦在手,大局便定!
第三炷香结束,李绣奴竟然完成了四索,于她来说能在重重压力下做到这一点已算是对自我的超越,但林叔夜看到泰奇莫庄主得意洋洋地拿着五索,哼了一声:“我方绣师的苦功,不能白费。”还是将四索扔了出去。
东风位、北风位跟着灭牌,西风位泰奇打出了五索,五索上桌,首发移到了西风位泰奇莫庄主手中。
李源师等暗中松了一口气,她们实在是有些担心一直闭着眼睛的高眉娘又出奇招,直到这时首发落到闲家手里,这才暂且宽心。只要手握大牌又有首发的主动权,便不怕再出意外了。
只有梁惠师镇定自若,暗中发号施令,如今茂源乃是闲家实力第一,手里又拿着大牌,她既主导了茂源,便也主导了三闲家,其余七绣师也都服她实力第一,均听吩咐。
到第四炷香燃尽,茂源的尊空文和康祥的一枝花也都成了,泰奇打出了一万,凰浦意图捉他的牌,结果李绣奴绣三万不成,于是只能灭牌,剩下两家也一起灭牌。一万是万字门中最小的牌,也是趣,闲家在上桌之余又额外加了一注。
一万的牌面极其简单,所以泰奇也没花多少功夫,剩下的时间他们便绣了八索——这是索字门的“肩”,第五炷香过半便绣完了,之后按照茂源的指示绣起了三万,这是“万字门”中次简单的牌,也是很快绣完,一旦打出能废掉凰浦手里同样的三万。
第五炷香燃尽时,黄谋目光示意,要莫庄主打三万,这样他的“尊九万”就能上桌,且让首发移到自己手里——泰奇已经两牌上桌,能保正本,按照他们的默契该轮给其他人了。
然而莫庄主微微一笑,竟打出了八索!因为“尊九索”已出,八索便是索字门无敌了!
黄谋大怒:“老莫,你做什么!”
莫庄主嘻嘻笑道:“打错,打错。”
凰浦那边绣了一张一索扔掉——这是为了防止闲家形成色样,陈老夫人也跟着灭牌,劝了一句:“一时失手也是有的,都是自己人,且莫失了和气。”
黄谋无奈,也只好跟着灭牌,但他岂是好糊弄的,冷冷道:“什么失手!老莫,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是不是聪明,下一轮诸位就知道莫某之本心了。”
第六炷香点燃的时候,泰奇这边竟然在赶制七索!
黄谋至此哪里还会不知道他的用心?目视陈老夫人道:“老夫人,你怎么说!”
陈老夫人道:“莫庄主,我们三家同一阵线,你这样做,不太好吧。”
莫庄主冷笑道:“庄家强势,闲家自然是同一阵线,但现在庄家都变成死狗了!庄闲胜负一分,就轮到我们闲家分高下了——你们真当我只看眼前就忘了大局了?哼哼!只要这一局结束,凰浦出局,你茂源自然顺利过关,可地字组却有两家呢!”
莫庄主盯着黄谋,继续冷笑:“你真当老夫是傻?”
原来前面的牌局,前两局泰奇实力太弱导致连续赤脚了两局,闲家通过内部沟通,在保证对庄家优势的情况下让泰奇后面都能维持正本,维持了体面。
黄谋恍然怒道:“所以昨日你来求告,让我康祥也赤脚了一局,原来伏笔在这里!”
莫庄主笑吟吟的。
黄谋怒道:“就算你这一局能挤兑得我赤脚,自己又能得吊,你我两家也只是平手!平手之后再斗,你广泰奇敢跟我潮康祥单挑么?你能有几分胜算!”
莫庄主哈哈笑道:“这就是我们广泰奇的事情了,不劳你潮康祥费心!”说着对陈老夫人笑道:“这一遭若是咱们两家出线,那就是广绣大获全胜,潮绣全军覆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陈老夫人隐隐感到不安,只是她广茂源对潮康祥的忌惮深邃,能见对方吃瘪其实也是暗中乐意的,一时便没作进一步的反应,只是哼了一声。
“好,好!”黄谋怒道:“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人心险恶!陈老夫人,你若不给在下一个交代,小心黄谋马上翻脸!”
陈老夫人为稳住大局,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我两家这一轮均做索子,将这一门做绝了,可否?”
黄谋心中微一盘算,不悦道:“那也来不及了!这两轮一完,我庄无法避免赤脚。”
陈老夫人道:“莫庄主铁了心要做的事,老身也无计可施。”
黄谋大为不满,却也无奈,只能赶绣三索、茂源那边赶制六索,这一轮凰浦什么牌也赶不出来,只能灭牌。
到了第七轮,泰奇又绣二索,此时索子已出其八,他这张二索虽小却是绝章了,轻轻松松地就上了桌。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三轮了,茂源拿着一手的大牌,必要力保正本的,如此则康祥必败无疑。
第八炷香才燃尽时,莫庄主笑道:“接下来就看老夫人的了。”笑吟吟打出了一张二文钱——他手里还握有万字牌,却是半点机会也不给康祥的,而文钱门最大的牌在茂源手里。
铜锣响起,就在众人等着凰浦自己灭牌之际,忽听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道:“成了……”竟从白布之下送出一绣,林小云接过后手抬不起来,李绣奴赶紧接过,递了上去。
林叔夜将绣展开,沉声道:“尊空文!”
全场哗的一声,陈老夫人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这几轮斗下来,许多人都忘了那个在一边默默盲绣着的高眉娘!可万不料她不声不响,竟是在那里憋着这样的大招!一招下来就截了茂源的胡!
杨燕武在场外大叫:“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验绣!验绣!”
梁晋便叫了暂停,这一声暂停下来,所有绣师都必须停手。
梁太元道:“高氏乃我粤绣宗师,验宗师之绣,有折辱之嫌!”
杨燕武叫道:“之前不验,是因为大伙儿都是公开刺绣,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但现在这个姓高的却是暗中操弄,谁知道她在桌布底下做什么!”
秦德威挥手:“也有道理,验吧。”
那幅“尊空文”便被传到了城墙上,先将绣反过来,原来这一批空白绣地的背面,每一幅都做了两个记号,第一个记号由梁太元标识,做完之后打乱顺序,交给秦德威手下登记,之后将记号掩住再交给徐博古,由徐博古做第二个记号,复交给秦德威的手下登记——如此任一幅空白绣地的记号都是独一无二,无法提前预测,连做记号的梁、徐二人都无法全知。要等秦德威的干儿子拿了登记本验明后道:“绣地无误。”
秦德威道:“那就验验牌绣。”
梁太元接过,先递给徐博古,徐博古伸手一摸,叹道:“好绣!好绣!高师傅是闭着眼睛绣的?怎能如此!啊!不对,不对!”
杨燕武忙大喜问:“哪里不对!”
徐博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脸喜色变成一脸猪肝恼:“这针线走得如此沉着冷静……摸这针线,真如同无人处听高山流水、深夜里观九天星河,若不是闭上了眼睛、心中全无挂碍,这境界如何绣得出来!”
梁太元再次接过,看了后也是赞叹:“此牌绣无论针线还是构图,都是完美无缺!高师傅的盲绣能做到这个地步,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只有梁惠师幽幽望了过去,冷冷道:“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
高眉娘垂下眼睑,不应亦不答。
其实她当初教学时她并未留手,这手“盲绣”是她在深圳时练成的。那几年她身处极度艰难之中,夜里常常失眠,她是个绣痴,极度孤独状态下要去打发这漫漫长夜,自然而然便去刺绣,正如学诗的人会去磨句、学书的人会去练字一般。
只是一来灯油于当时的她来说不便宜,二来灯下刺绣伤眼,长期如此乃是大忌,高眉娘又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不是要赶工,便摸黑绣了起来,久而久之,竟在无意中练成了“盲绣”,因是分别之后才练成,所以无论是梁惠师、黄娘还是陈子艳,都不曾获传。
高眉娘对刺绣针线本来就有超乎寻常的触感,这盲绣练成之后,一旦全神贯注起来,刺绣的质量与速度都直追开眼之时,甚至因暗黑之中心境极静,其针线更别有一番难以言传的韵味,当然也跟双手绣一样,如果要全力施展太耗心神,因此平常并不使用。
经过鉴准之后,这幅绣便无疑议,而这张牌便是有效的!
“尊空文”上桌之后,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凰浦这里,聚焦在了高眉娘身上。
暂停了的斗绣重新开始后,高眉娘再次闭上眼睛,双手伸入桌布之下,没人看得见她在里面是怎么运针的,却都,暗中看到了。
莫庄主叫道:“快点!大家快点!不要再让他得手了!”
黄谋冷笑:“现在知道着急了?然而还着什么急!大牌都已经绣出来了,还着个鸟急!”
莫庄主一听,转忧为喜道:“也对,也对!”随即笑道:“就算接下来,那又如何!他已经连输了四轮,便是这一局让他翻盘,他仍然输定了!”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闲家这边便都松了一口气。
陈子艳冷冷道:“也是难为她了,为争这口气闭着眼睛绣,积了八炷香才绣出这张牌来,可惜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恨姓莫的自私自利临场乱局,否则的话,上一轮我们出了尊万万,她苦心积虑绣出的这张牌也是废牌了!”
梁惠师忽然嗤的一笑:“谁知道她在布底下做什么呢,说不定还有别的牌没拿出来呢。”
陈子艳愕然,就见梁惠师抬头朝黄谋看去,两人目光一接,同时冷笑,陈子艳暗觉不妙,只是以她的智谋水准,实在看不透这里面的玄虚。
快香转眼就过,就在第九炷香即将燃尽之际,高眉娘忽然双臂一垂,只见她全身仿佛虚托,全身似都被汗水给润过一般,对着林小云李绣奴点了点头,脸色都苍白了。
林叔夜透过孔洞看见,慌忙道:“快给姑姑递杯水!”
高眉娘却摇头:“不必了!”将一幅绣递给了林小云。她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下台去,袁莞师等急忙迎了过来,高眉娘走没几步,便栽倒在了黄娘怀中。
她下台之时梁惠师也忍不住看了过来,眼中又是嫉恨、又是关切,陈子艳瞧在眼中,冷哼道:“原来你对她的不伦之心还没死透!只可惜,这一次她便是拼了性命,也扭转不了乾坤了!便是为这场斗绣给累死了也是白死!”
梁惠师冷着脸回过头来,冷笑着:“是么?”
便在这时,林叔夜不等快香燃尽,打出了凰浦最后一张牌:“尊九万!”
全场又皆哗然,不过这一声比先前小了许多。众人没想到这九炷香时间,高眉娘凭一人之力盲绣,竟能同时攒出这两张大牌来!
陈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来:“也难为你们了!这一局算是给你们翻了盘,只可惜仍然影响不了大局。”
东北西三方自然同时灭牌。
林叔夜更不言语,丢了一张空白绣地作灭牌论,而后便急急下台去看高眉娘了,眼看高眉娘双目紧闭,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带领凰浦众人回赶,好让高眉娘尽快得到休息。
城墙之上,秦德威道:“难得,也是难得!凰浦这一战虽然输了,但这牌打得好,这绣也绣得好,有始有终,临败不馁,不错不错。”
珠帘之后,霍绾儿道:“秦公也觉得凰浦不错,对吧。”
秦德威一笑,旁边梁太元却忽然道:“公公,凰浦赢了的。”
秦德威一怔:“什么?”
梁太元低声道:“凰浦赢了。”
秦德威有些愕然:“这一局赢了?”
“不是这一局赢了。”梁太元叹道:“是第三关,凰浦赢了。”
秦德威再次愕然,还是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梁晋已经算好了输赢吊注,唱道:“广潮斗绣第三关,第六场:庄家南风位(凰浦)四张上桌(得1吊)、东风位(茂源)一张上桌(赤脚负1吊)、北风位(康祥)无牌上桌(赤脚负1吊),西风位泰奇五张上桌(得1吊)。
“按斗绣马吊规矩,庄闲结算,庄家吊数乘以三减去闲家吊数相加,庄家赢4吊,闲家亏4吊。
“一吊2注,本局庄家胜,庄家凰浦绣庄赢得8注……”
秦德威失笑:“这么一算,不跟第一局一样了……”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僵硬,因为接下来梁晋竟然唱道:“本局南风位形成色样,尊九万贯、尊空文、尊九索以及二十万,是为三赏一趣,谓之‘巧四赏’,马吊规矩,一家形成色样,三家都要出注,此之谓贺……”
在场之人听出问题者已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就听梁晋继续道:“巧四赏之贺数,一家出12注,共计36注。马吊规矩,巧四赏中有美人趣组成,则每家另贺5注,共计15注。
“综上,本局凰浦共得59注……”
全场再次大哗!
后面梁晋还在计算,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之前五局没有形成色样,每一局的输赢都是个位数,这次凰浦形成了色样,一下子干到59注,所有人粗略一想便都知道,前面几场,也不如凰浦这一场得注多!
马吊的魅力在这一刻便显现了出来,而场面也瞬间混乱!
陈老夫人颤巍巍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子艳忽然想起这一局斗绣开始之前,茂源曾经加注了四个绣坊!一念及此更是面无血色。
忽然就见梁惠师走出台去,对着台上的陈老夫人万福:“老夫人,当初你我约定,如果输了,妾身净身离庄以谢罪,今日不幸输了,自当履约,梁惠师拜别。”
众人见又出了这个变故,更是惊骇。这里头李源师的震骇更在旁人之上:“听说日前庆师被驱逐,刚刚又才输了四个绣坊,如今惠师再走,那茂源怕不是要散架了?!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广泰奇的莫庄主本来还沉浸在凰浦转败为胜的震惊之中,见状慌忙溜下来道:“惠师!惠师!你会来我们泰奇的吧?昨晚咱们可都说好了的!”
梁惠师淡淡一笑:“我昨晚说的是,离开茂源之后,我会考虑泰奇的。”
高台之上,黄谋哈哈大笑:“我说老莫你刚才怎么狂了起来,敢跟我潮康祥叫板,原来底气是在这里!”
莫庄主怒道:“陈子峰能挖我的徐氏姐妹,我就挖不得他的梁惠师么!”
黄谋笑道:“只可惜,同样的话惠师也跟我说过,她说也会考虑我们潮康祥的呢。”
“这……你……你……你们!”
梁惠师轻轻一笑,向莫庄主也福了一福,转身离去了。
莫庄主只是盛怒,而此时有一人之盛怒更在他之上!
陈老夫人看见黄谋笑得那么开心,盛怒之余更是感到惊悚:他为什么笑得出来?他为什么笑得出来!
是啊,潮康祥也输了啊!按照刚才的加注,他输的并不比广茂源少多少啊!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连她都察觉出了问题,秦德威这种在宫廷斗争中翻滚出来的权宦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只是马吊不熟、刺绣不精,论到权谋在场也不见得有第二个人能胜得过他!这时心中念头如电数转,对着珠帘冷笑道:“好绾儿啊!你们布的好局!竟把咱家也给圈进去了!”
他只觉自己受了愚弄,更不听旁人解释,怒哼一声,拂袖走了。
高台之上,陈老夫人看看梁惠师逐渐远去的背影,再看看黄谋裂开了嘴巴的大笑,忽觉得天旋地转,口中惨然吐了几个字:“峰儿……峰儿……”竟在众人惊呼声中从高台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