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无话,晚饭后,高眉娘请了林叔夜,召集众绣工一起议来日御前大比之事,忽然外头生了喧哗之声,林小云正听得无聊,就道声“我去看看”出了院子,穿过回廊来到会馆大堂,便见大堂点了灯火,一群人围拢着,中间一个布衣少女高声叫卖着什么东西,说的虽是官话,却带着很重的方言,一时听不大懂。
林小云就抓住一个伙计问:“这什么人?”
那伙计就笑了起来:“是两个湘妹子,要去全楚会馆走错了路,天又黑了,眼看外头就要宵禁,如今是太后丧期,宵禁严厉,若被巡场士兵撞着可不是耍的,掌柜的心善就收留了她们一夜,让她们在柴房歇着,不料那个年纪大点的都好说话,小的却傲得很,说她不住柴房,让我们开一间上房来招待。问她要钱又没有,就拿出针线来,说愿用针线活抵数。掌柜的一听恼了,说针线活能抵几个子?那湘妹子就夸起了自个,说她的针一动那就像钱在响,破衣服给她绣两针,那衣服就比新衣服还值钱,一块烂布落到她手里,转头就值十个晚上的房钱。她让掌柜的拿块布来,她绣几针抵房钱就是。掌柜的哪肯信她?说自己不需要补衣服,也不图她的绣品,让她要不住柴房要不就走。那个大的被掌柜的说的不好意思,不料那个小的却又跳了起来,大笑说你不识货,这满会馆的客人里总有识货的,让客人们出来,她要现场作绣,出了绣品,价高者得,这可是大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掌柜的自然不许,她自己就跳上桌子叫卖,这不,把姑娘你给惊动了。”
被惊动的不止林小云,这广东会馆虽在淡季,却还是有大几十号人住着,有两三伙官绅,还有五六伙豪商——能从广东跑来京城做生意还住进广东会馆的,身家都不会低,这时刚刚入夜,闲着无事便都来看热闹,林小云好事也挤上两步,便见大堂中央的桌子上站着那个十六七岁的湘妹子,桌旁站着另一个比她大上几岁,两人都穿着有苗族风味的裙子,桌旁那个一脸焦急不安,桌上那个却一脸的神采飞扬,她的官话带着好浓的口音,但听了几句习惯后林小云也算是明白了,果然是在夸耀自己的绣艺天下无双,围观的士绅子弟、豪商镖人也没人信她吹牛,只是瞧这湘妹子人长得漂亮,图个新鲜有趣。旁边会馆的掌柜不停打岔要她莫捣乱。
那湘妹子正愁买卖不开张,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瞥见了林小云,喜得跳下来,拉着林小云的裙子说:“满广东会馆都是不识货的!但姐姐你穿着这么好的裙子,眼力身价肯定都不错。来来,小妹给姐姐绣条帕子,姐姐拿了这条帕子到闺阁中去,够姐姐夸个半年。”林小云听得心里好笑,心想你竟然撞到我跟前来,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么?用女子伪音笑吟吟说:“妹妹的针线,真这么好?”
湘妹子两手将腰一叉,昂头说:“这个自然!”
“要真这么好,我买你几幅绣品也不在话下。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我家几个姐妹,平时也喜欢刺绣,若妹子你能胜过她们,别说帮你付房钱,就是真金白银买你几幅绣也不在话下。”
湘妹子大笑:“哈哈,姐姐你这是要跟我斗绣?”
“是呀。”林小云笑眯眯的:“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湘妹子拍拍胸脯:“我姚凌雪三条丝线系南岳、一根花针压三湘,这次来京师参加御前大比,就是要把大内首席的牌子拿回湖广去的,什么绣不敢斗!”
这话说出来,惹得围观众人纷纷笑道:“女娃儿,你才几岁,这么大的口气!”
姚凌雪昂头道:“我今年十六,怎么着?刺绣的功夫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我学个三五年就顶旁人三五十年的苦功。”
众人哈哈大笑,只当是见着个傻子,因长得甜美,便对这份泼辣张狂容忍了几分,就连会馆的掌柜也不说话了,他是晓得林小云来历的,心想有老家绣行的人出头,自己乐得看笑话。
林小云笑道:“要是赢了,我包你的房钱买你的绣,可要是输了怎么办?”
“我没输过。”
“就算真没输过,也总有第一次。”林小云笑着说:“要是输了,你给我做三个月的粗使丫鬟,如何?”
旁边大一点的湘妹子是姚凌雪的姐姐,人称姚大妹,见赶紧要拉住妹妹,却不料姚凌雪环顾了一周,说:“这里都是见证。”她顿了顿又说:“不过这里是广东会馆,到时候你们可别老乡帮老乡!输了还赖账!”
楼上有个士绅笑骂道:“你这个泼辣妹子,说的什么屁话!老夫陈北科,当今的国舅,有老夫看着,这堂堂广东会馆还能赖你一个湘妹子的账不成。”
姚大妹听说是个大人物更害怕了,姚凌雪却只是哟了一声说:“有国舅爷主持公道,那就不怕了!”
“行呢!”林小云笑道:“那我去把我那妹子叫出来。”
林小云哪会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外省妹子放在眼里,心想也不用自己出手,瞥见林添财也在旁边看热闹,就招呼他:“哟!老林,去帮忙叫一下喜妹咯!”
林添财嘟哝着骂了他一句,林小云如今的刺绣功夫在整个凰浦也是拔尖的,所以林添财打是打了,打完之后还是捏着鼻子让他女装上京,他跟儿子一样,也是好事的性子,就回了院子,直接到高眉娘房里来,林、高正在议事,其他人都端端正正站在旁边听着,林添财也不啰嗦,开口就要借喜妹一走,林叔夜问:“舅舅要喜妹使唤什么?”
林添财毕竟是凰浦的首席大掌柜,要使唤别人也就算了,但喜妹是高眉娘房里的人,他来借喜妹不免有些奇怪。林添财三言两语把外头的事说了。
高眉娘正与众人商量御前大比的事,对外界之事都不上心,听说完微微摇头,黎嫂辜三妹等却都笑道:“这可真是班门弄斧头、孔门掉书袋了。”
林叔夜想想这两日也无急事,初到京师唯恐众人思乡积郁,添一点谈资也好,便看了看高眉娘,高眉娘会意便点头答应了。
喜妹天资虽然平平,但有刺绣大宗师随时指点,又成日在林小云、辜三妹这些后起之秀中厮混,若论真实功夫已不在许多资深的刺绣师傅之下,若是拿出得意之作来,便是大师傅也压不住,去打发一个来历不明的绣娘想来不在话下。不意过了有一盏茶功夫,林添财的一个跟班匆匆进来,说道:“不好了,喜姑娘输了。”
林叔夜一愕:“输了?这么快?”
高眉娘也咦了一声:“这还真是遇到高手了?”
跟班说:“云娘让我来请黎嫂。”
黎嫂道:“嘿!还真有几分功夫?莫不是湖广人知道我们凰浦入京,特意来踢馆?庄主,让我去会会她!”
黎嫂功夫扎实,自得高眉娘指点之后,早在刺绣大师傅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了。
林叔夜看向高眉娘,见她没反对,便挥手:“去吧。”
众人继续谈事,结果黎嫂去了也没多久,便见喜妹匆匆回来,脸上带着惭愧与焦急,说道:“黎嫂也快输了,云娘让我来叫辜姐姐。”
辜三妹何等好胜的人,一听就站了起来:“我去!”
林叔夜问:“对方很了得?你们怎么斗的?”
喜妹道:“我和那个湘妹子比绣花瓣,云娘说一炷香时间,看谁绣的花瓣多,那个湘妹子好狂,竟说也不用那么麻烦,但凡我绣出一瓣,她就绣三瓣,绣少一针算她输。”
林叔夜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输了。”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林叔夜又问:“她和黎嫂又怎么斗?”
“黎嫂出去后,云娘说第一场我们出了题目,第二场你来出。那湘妹子就说那咱们就斗最基础的东西。”
“最基础的东西,那黎嫂在行啊。”林叔夜问:“都斗些什么?”
“上棚、分线、穿针。”
林叔夜一奇:“这怎么斗?”
“她让我们弄二十个棚、二十块布、二十根大花线和六十根针来。在戏台上分成两块,谁先绷好十个棚,将十根大花线分成三十根再穿好三十根针,谁就赢。”
林叔夜听了点头:“这的确都是基础功夫,若论机变黎嫂也许不行,但这些基础功夫,别说刺绣大师傅,就是刺绣宗师也未必能做得比她好多少,那她还怎么输?”
高眉娘道:“是从分线开始落后的吧。”
喜妹一惊:“姑姑怎么知道的?没错,上棚的时候黎嫂咬得很紧,但一到分线关节上,那湘妹子的手一下子变得极快,黎嫂还没分好三根,她就将十根线都分完了,等黎嫂分到五根,她针也上了六七根了,云娘一看赶紧让我来叫人。”
高眉娘点了点头,眉头一扬,对众人道:“湘绣用线,一般分丝、花两类,丝线不分,花线则按画稿要求分出粗细来,这门功夫在湘绣里又叫‘劈线’,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别省刺绣很少在这上面下大苦功的。对方多半是见面就看破黎嫂是个功夫扎实的,所以选了对自家有利的斗法,这个湘妹子不错啊,听你们旁述应是个狂性子的,但一上斗绣场就暗藏精明,黎嫂输得不冤。”
正说着,黎嫂恹恹回来,进门就叫道:“三妹也快输了,云娘让我来叫绣奴!”
屋内众人都呀了一声。
与黎嫂、喜妹不同,辜三妹不但功夫扎实而且天赋甚高,自跟高眉娘习绣以来更是精益求精,近两个月出的几幅绣品广绣行的绣评人都赞不绝口,都说三妹假以时日必成宗师,这般高手竟也输了?对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子啊!
李绣奴不敢自主,高眉娘眉头微蹙,颔首:“去吧。”李绣奴这才答应了。高眉娘又叫喜妹:“你跟去看看,半场来报。”
林叔夜才问黎嫂斗绣详情。
“厉害,真是厉害!”黎嫂说道:“这次是云娘出的题目,要双方斗叠羽。”
所谓叠羽,也就是鸟的羽毛,因为飞禽羽毛层层叠叠,一般人一眼望去连数目都会数不清楚,因此称为“叠羽”,绣叠羽就是在规定时间内绣一幅羽毛出来,看谁的片数多,与斗绣龙鳞可谓异曲同工。
“她们两个绷好绣地,各自动针,那羽毛一根根一层层地叠上去,我都还没数清楚呢,云娘却就看得着急了,让我来叫人,暗中说三妹输了。”
林小云如今的修为已近宗师之境,而经历了几场大斗绣的磨练后目光更是毒辣,屋内众人倒都相信他的判断,只是对那湘妹子的一身本领更是惊疑。
不一时喜妹回来,口中说:“辜三姐姐输了。”她手里拿着两幅绣品,展开给众人一看,却是两幅羽毛。
“这一幅是辜三姐姐的。”
那却是一只鹰的翅膀,羽毛层叠,不知其数,众人还没来得及数,喜妹已经展开了第二幅,也是鹰羽,高眉娘只看了一眼,叹道:“三妹输了。”
喜妹道:“姑姑数的真快。”
“我没数。”高眉娘指了指第二幅绣说:“这是全图。”又指了指辜三妹的那幅:“这只是羽毛。”
喜妹黎嫂都是一奇,林叔夜却已经看出来了:“你们看看两幅绣角度的区别。”
她两人这才仔细分辨,果然看出不同来:辜三妹的那幅绣是雄鹰正常展翅的角度,因这次斗绣的题目只是看谁羽毛绣的数量多,所以鹰的头、身、爪都未绣出来,所以只是一只孤零零的翅膀,除了斗绣数羽毛多寡之用,以画面本身来说并无意义;但姚凌雪的那一幅绣,翅膀的角度却颇为奇特,乍一看也只是一只翅膀,但细一看——
“啊!”喜妹先看出来了:“这是一只鹰转身时的样子。”
黎嫂再一细品,发现果然如此。
姚凌雪的这幅绣角度奇特,抓住的正是飞鹰转身的一瞬间,从观者的角度看正好鹰的其它部位都被翅膀给挡住了——虽只一翅,却亦全鹰!
黎嫂喜妹忽然就想起海上斗绣时,高眉娘用以折服陈伍氏的那幅《藏龙图》来,一时之间各自惊震。
高眉娘叹道:“这娃儿了不起,绣地用了淡青色,以象蓝天,此绣整一下边角,或稍增远云,便是一幅成品绣了,可名《旋翅图》。”她阖上了绣,喃喃着:“这般针线,这般巧思……十六岁,十六岁……湘绣终于也出人了!”说着不自觉起身来,说道:“我也去看看。”
黎嫂喜妹都是一惊,黄娘道:“绣奴刚上场呢,未必便输,再说就算她输了后面还有云娘,怎么也不用姑姑出手吧。真要是云娘也输了,我去会会她!”
高眉娘却是摇头:“不是,湘绣终于出人了,我得去瞧瞧。”
众人来到会馆大堂,却见这里场面与刚才又是不同,接连几场斗绣不但把全会馆的人都惊动了,甚至左邻右舍都有人来看热闹,一开始还只是在大堂随便斗,到了后来直接搬上戏台,戏台下、二楼回廊满是人,或坐或站比看大戏还热闹,掌柜的在后张罗,伙计来回穿插,送上客人点的酒菜,直接做起生意来了。
林添财早占了最前面的一圈座位,看见高眉娘林叔夜出来赶紧让人请过来,待高眉娘坐好才低声说:“这辣妹子厉害得紧,不想把高师傅也惊动了。”
高眉娘嗯了一声,眼睛只盯着台上看。
这时台上两人斗得正紧。
高眉娘定睛看了一眼,便知两人是在斗绣鱼。二人都是高手,因此这一番斗绣又与前面几次不同,不再单纯地比拼速度,而是斗成品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