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福外宅出来,黄谋还在笑:“三弟啊,今后哥哥可就要靠你了。”忽然瞥见林叔夜的反应不大对,他对人情世故是多敏锐的人,急忙问:“怎么,你该不会跟霍姑娘闹不开心吧?老弟,你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啊。”
林叔夜赶紧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黄谋正色道:“就算真是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会正在要紧处,你都得往后退一退,一切顺着霍姑娘的心思。其它的等回广东之后再说。”
他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这时街道上静悄悄的,前后左右一个人影都没有,说不出的荒寂:“这北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哥哥也不喜欢这,你当我愿意去给一个……(他压低了声音)太监擦脚?那都是不得已!可天下事就是这样的。此处非是我们能肆意的地方,可只要能在这里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今天我们在这里受了多少委屈,回了广东那就有多少风光!三弟,你明白了不?”
这个道理林叔夜自然是懂的,如今的境遇比起翰林院唱名(如果真有可能的话)的风光自然没得比,但比起小时候朝不保夕屈辱过活的日子却已经好得太多了,读书人的事他其实已经不太去想了,但若说是为了回广东之后的风光却又不然。
这一趟北京之行,黄谋是为名利来的,林叔夜不是。他的想法一直很确定,并未动摇过。
回到广东会馆,酒席还没散,林添财又醉了,黄谋就接了手,把酒席的下半场给热了起来,林叔夜与众人打了几声招呼后便往高眉娘房里来,略述了秦福外宅之事。
高眉娘对并无多大的反应,先前林叔夜和黄谋去走秦福的门路她并未阻止——她分得很清楚,对外运营是庄主的事情,包括和官方的沟通也都是林叔夜的分内,因此她不管。而今晚秦福说的,她也未兴奋,反而对林叔夜那句“绣花针上见真章”甚是赞成。
“能把门路走通,那自然是好,”高眉娘道:“如果不能,庄主也不用太有压力。”
林叔夜道:“姑姑不想赢?”
高眉娘笑了起来:“我一定能赢的!为了这一遭,我甚至连仇恨都放下了,就算有什么外物的干扰,庄主能摆平便摆平,若不能摆平,那就像你在秦府说的那样:绣花针上见真章!”
说到刺绣领域的事情,她就笑的是这般自信,甚至倨傲,这忽然叫林叔夜想起了姚凌雪,这份傲气似与姚凌雪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姚凌雪狂妄之中还带着天真,而高眉娘却是沉沦过、洗练过最后却仍然保持着对绣道的执着与自尊,这一刻,林叔夜又看到了高眉娘眸中的光彩——正是这份光彩,让他产生了奋不顾身的冲动。
换了一年前,高眉娘一旦沉浸在绣道的求索中就目下就再无别人,但今时今日,她却顾念到了林叔夜的反应,看到林叔夜的反应后,说道:“霍姑娘那边……”
林叔夜却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打断道:“我既然已对她无意,就不会为了斗绣敷衍着她,今晚来见姑姑其实是要问一句话:如果我去回了霍姑娘,因此而对御前斗绣有所干扰……姑姑你能理解我不?”
高眉娘静了片刻,才说:“我仍然觉得霍姑娘乃是你的良配,但如果你心中别有想法……该尽力的,我们自然要尽力,但岂能为了输赢而动腌臜心思?”
“对!”林叔夜笑了:“我便知道,姑姑是这样想的。”
黄谋收束了酒宴,回到院子,却见梁惠师正在月光之下绣着什么,近前一看,却是在绣着天上的弦月,黄谋看了一眼,赞道:“好月色。这‘回针’用的好!”
梁惠师也不回头,因今夜月色可观,所以动了心思绣了起来,这是不涉及任何利益输赢的,所以这针线绣得随心所欲,没有炫技,也没有压力,甚是开心,忽被黄谋扰乱,便语气冷淡地说:“原来二舍也是知针线的。”
“这话说的!”黄谋冷笑:“难道天下间除了陈子峰,别人都不懂针法了不成?”
“陈子峰不是好东西,”梁惠师一边说话,手中针线活也未停,“但他对刺绣的理解,当世没第二个男人及得上他。只可惜疯了。”
黄谋笑道:“他若不疯,我们今天能安然在这里谋求御前大比?”他说着向周围摆了摆手,将旁人都屏退后,才低声说:“今晚去了秦公公的外宅。”
梁惠师停了手:“秦公公?”与高眉娘一直聚心于刺绣不同,她自立志报仇以来,便已经习惯了分心于外务,报仇之后,她与黄谋也只有三年之约,三年之后她仍要自立的。
梁惠师的野心,是要以绣师的身份立起天下名庄,“高秀秀”当年的下场让她深以为戒,虽然前面有袁莞师的前车之鉴,但袁莞师做不到的,未必她梁惠师就做不到。
黄谋将秦宅之事简单说了,如今梁惠师是代表潮康祥的绣首,绣庄管理者和绣首之间必须要沟通好才行。
“这一遭有秦公公撑腰,我们至少要打入前四!”
“前四?”梁惠师冷笑:“若只是前四,也值得我来?”
黄谋一喜:“进决胜局惠师有把握?”
梁惠师继续冷笑。
黄谋沉吟道:“但那样一来,不是撞到吴门,便是撞正凰浦,不管高眉娘还是沈女红,都不是能轻易取胜的。何况皇后娘娘那边,显然是偏心于苏绣的。”
梁惠师道:“半年之前,陈子艳还是尚衣呢,结果如何?刺绣的事,谁强谁弱,斗了才知道。”
黄谋欣然道:“若惠师真有这个决心,那是更好了,真有机会打入御前对决,则我潮康祥就算倾尽所有,也一定支持到底!”
梁惠师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忽然一低头,却见针下的月亮出了差错,她怔了怔,用针划破了绣地,收拾架罉回房。
黄谋也自回房,不一会贴身心腹进来,将一张回执并一个木盒递到黄谋手中,黄谋拿到后大喜,问:“银子呢?没入公账吧?”他在潮康祥只是三号人物,就算老爹不管事,也还有一个大哥压着,因此钱银上自有公私之分
心腹忙说:“自然没有。”
黄谋打开木盒,见里头一半是黄金、一半是白银,清点无误后笑道:“知道结果的赌局,那便不是赌了,是捡钱。”又问:“这一盘赢得可引人瞩目?”
“哪能呢!京师的盘口比咱广州那边还大,咱们这点钱砸进去算得什么?而且我们也不是赢得最多的。”
黄谋一奇:“还有谁敢押重宝?”
“不晓得。应该都是找人代为下庄,这次的外盘大的有七个,我们只押了五个,听说有人七个全押了,而且押的比我们还多。而且我按二舍的吩咐,为了不引人怀疑,五个盘口里还故意押了两个沈女红,但听说,有人七个盘口全都押了凰浦献绣第一,这钱赢得可就大了去了!”
黄谋更是讶异,问道:“献绣第一的赔率最后是多少?那人押了多少?”
“献绣第一的赔率,沈女红是大热门,所以她的吴门绣庄是压三赔一,凰浦在京师寂寂无名,属于大冷门,乃是压一赔四。听说那个连押七个盘口的,每一个盘口都押了五百两。”
黄谋大惊:“五七三十五,那就是三千五百两,这人怎么敢押!”算算赔率对方竟拿到了一万四千两,一把赢这么多钱,怕是皇帝听了都得失色!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豪气。难道是宫里的?”他很快就想到了秦福秦德威,只是以嘉靖天子对内宦的严厉,这两位太监敢这么押?
心腹道:“似乎不是,听人说乃是广东的豪客,都有人怀疑是咱们。二舍,会不会是林庄主那边?我依稀见到有凰浦的人鬼鬼祟祟出入。”
黄谋就笑道:“原来是他?嘿,那他可真是大手笔!”
就在黄谋思疑的时候,林添财也躲在房间里数钱——醉酒是假的,他其实就看到帮他暗中押宝的人回来,因此赶紧装醉回来收钱,这一次他押的不多,只把自己的私房给押了进去,只押了一百两,结果就是拿回了白花花四百两银子,想到一个过手就赢了三百两银子,今晚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但欢喜过后,又甚可惜,心道:“绣庄这次可带有三千两银子呢,就算保守一点只押个两千两,那就有八千两回来了呢,得绣多少幅绣才赚得回这么多钱?”
虽然宗师之绣其价号称“千金”,但那样的绣通常不会很多的,如果高眉娘沈女红放开了手脚拼速度地出绣品,那东西反而不值钱了。而且真正的好绣要卖出价钱,除了针功构图之外还要有名气,不然众绣师为什么要参加斗绣?皆因参加过斗绣一旦赢了,其绣之名远播,而后再加修整,那绣便身价百倍。相反,没什么说法的绣就少了购买、收藏的理由,没有特别理由的绣品便只能作正常买卖,生意场上,谁也不是傻瓜。
他又想起跟班的说,这次斗绣有人七个盘口押了三千五百两银子,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肉痛,寻思着:“到底是谁敢押这么多钱?我是提前知道消息,所以才敢将手头的钱都押了进去,那人竟敢比我还豪气,却不知是谁?”
他忍不住将跟班叫来打听,跟班的说:“没人知道那个豪客是什么跟脚,只听说好像说话有广东口音。”
“广东口音?”林添财一听就冷笑:“原来是他!”因又问:“他赢得这么大,庄家就这么把钱给了?”
“怎么敢不给?听说那人来收钱的时候,背后还带着东厂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