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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一针 撞题

    林叔夜和高眉娘对望了一眼。

    黄谋先是一喜,暗道:“沈女红不下场,这下更稳了!”随即又咦了一声,原来吴门也是立起了一块绣棚,两个三十上下的绣娘也与林小云李绣奴一般,在那面竖立的绣地两边面对面站着刺绣。只不过吴门的这块绣地是圆形的,直径三尺。

    虽然这幅绣地上还只绣了十几朵花,但林叔夜和黄谋是何等眼力,便已经看到的布局、立意似乎都与凰浦的《百花争艳图》相似,甚至可能是一样的。黄谋道:“哎哟,这也是《百花争艳图》?吴门偷了高师傅的师了?”

    林叔夜看高眉娘时,却见姑姑眼中蒙着雾气,这个神色竟是感动与惆怅。

    原来这幅《百花争艳图》的立意,从根源上来说可以算是高眉娘与沈女红两人的合创。当初二人成都斗绣各擅胜场,其中一个斗得极白热化的领域便是绣花,斗到最后不谋而合,一番探讨之后,便有了这《百花争艳图》的最初构想,只是在成都的时候这个构思还未完全成熟,二人回乡之后又各作增补,因此这幅《百花争艳图》无论构图还是针法,其实是融合了粤绣、苏绣两家之长,只不过高、沈分别十余年,分别后两人在原本的构思上又各生变化。

    林叔夜等三人正各怀心思,那边吴门绣庄的人却早发现他们了,这次吴门绣庄上场的是沈女红的二弟子和三弟子——两人其实都已经是苏绣一代宗师了,沈女红竟然不在,她的大弟子祝柳娘压场,祝柳娘随沈女红日久,也是知道高沈之间情义的,见到高眉娘忙上来拜候,见礼毕道:“沈师前往观凰浦斗绣,不料高师却来这边了,路上没撞见么?”

    原来琉璃厂这边地势开阔,要绕过那面红墙可以绕这一头也可以绕那一头,所以两人竟未遇上。

    高眉娘又看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称赞了两声便告辞了。

    回到甲区,黄娘迎上来说:“沈先生刚来看了才走,姑姑没遇上?”

    林叔夜笑道:“你们俩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却又‘缘铿一面’。”

    高眉娘轻叹道:“都是缘分。”粤绣的创始人卢眉娘刺绣的同时也修仙,高眉娘作为其私淑弟子,这些年也是既习绣也修道,如今心性随缘,既已错过便没再去隔壁找沈女红了,而沈女红那边竟也没再过来。

    再看场上时,只见《百花图》已经过半,想来在限定时间内绣满百花是没问题的了——林李早已胜券在握,因此这幅绣不是求快,而是求好。

    时间转瞬即过,看看午时已近,安南那边的《四季花》屏风先一步绣好,他们的三个绣师便走过旁边来看,一看之下不由得面面相觑,其实她们早知无望胜出,但差距如此之大还是出乎她们意料之外,再一细看林李两人的针法,甚至有些自惭形秽来,三人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来凰浦这边向的绣首问好,由安南的绣首道:“在升龙府的时候就常听说粤绣的大名,没想到没能去广州求教,却在京师大开眼界。”

    她说的是官话,但带着安南口音。安南北部与广东、广西合称三粤(越),原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宋朝时才分裂开去,三地方言本来就有很深的渊源,明朝的时候更近,升龙府的精英阶层不但都精通官话,而且不少还会点粤语,所以这位安南绣师说话虽然带着口音,但林叔夜高眉娘听着都毫无障碍。

    安南绣师一阵谦逊后说道:“今天我们算是来见大场面了,这次斗绣不敢奢望什么输赢,但得见上国针法,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羡慕,不知高师傅能否移步指点我们一二。”

    对方既然诚心求教,高眉娘也不便拒绝,看了林叔夜一眼,林叔夜道:“姑姑作主便是。”高眉娘这才走了过去。黄娘心道:“换了以前,这种事姑姑哪会征询?她这是越来越听重庄主的意见了。”

    高眉娘看了那《四季花》几眼,便已知对方深浅,当下将其中不足之处一一指出,又取针演示了改善的具体门路,虽未传针法秘诀,但只这一番指点已足以令三个安南绣师技艺有所突破了,三人听得喜不自胜,只觉这一趟御前大比真是来得值了!而高眉娘也在指点中观察安南的绣艺,听她们手比口述,对升龙府一带的刺绣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心道:“真是奇怪,升龙府近我两广,怎么她们的针法理路反而与云南那边的滇绣相近。”

    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技艺到了高眉娘、沈女红这个层次,要想有所突破已极难,但两人都仍然时时博采学习,但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针法绣技便会潜心吸收。

    四人一教三学沉浸其中,忽然中区那边传来鸣金之声,安南的绣首叫道:“哎哟,时间到了。”

    高眉娘也回过神来,急看林小云那边时,只见他二人早已结针,林小云一脸自得,显然对自己的这幅作品充满了信心。

    监场太监收了绣品,四区的绣者、观众同时向中区汇聚,李绣奴也随人流而往,来到中区忽被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几个朝鲜装束的中年女子,他乡遇国人,心里一阵涌动,没忍住用朝鲜话道歉,那几人听到朝鲜话无不诧异,对着李绣奴上下打量,其中一个便低声用朝鲜话与李绣奴搭话。这时所有人都聚焦于台上,也就没人关注到她们。

    八幅绣品呈了上去,那位工部员外郎看了两眼,瞧见安南、朝鲜的绣品跟凰浦、吴门的摆在一起,他不知究竟,却忍不住笑道:“你们这斗绣的队伍是怎么筛选上来的,某虽不懂刺绣,但这……这水平未免差得太大了。”

    其实安南和朝鲜呈上来的那两幅绣品也算得上佳作,可惜的是偏偏和粤绣苏绣的顶级作品摆在了一起,正如星月之辉虽有称道之处,奈何旁边烈日耀空!

    霍绾儿心道:“这位员外郎口无遮拦,可别引起属国的恐慌与纠纷。”便站了出来道:“这八幅绣,或尽展其技,或藏巧于拙,其实倒都是极好的绣品。”

    那位工部员外郎不但是真不懂绣,而且也没有外事敏感度——毕竟不是礼部的员外郎——但有关艺术审美古书中确实有“大巧不工”的说法,又想皇后派来的人多半是懂绣的,他怕出丑便闭了嘴,且听霍绾儿怎么说。

    秦德威则心中欢喜,朝鲜琉球等属国派遣国中最好的绣师前来参加御前斗绣,就算水平比不上大明本土的绣师,那也得给三分薄面,这属于政治事件,不见皇后娘娘在蚕池献绣时也善为安抚了么?心中暗赞霍绾儿有大局观:“不愧是霍少保家出来的人。”

    霍绾儿从丁区开始评起,之后再评丙区,先后定下了输赢,她评得公正,因此无论输赢四家皆服,跟着她指着安南的《四季花》和朝鲜的《舜英朝日》——舜英即木槿花,是朝鲜人最喜欢的花卉:“安南、朝鲜的这两幅绣,亦属佳品,古人云:文华播于九州、礼乐化育万民、声教讫于四海,朝鲜、安南得中华之传千数百年,其绣亦渐臻佳妙……”

    那位员外郎总算没蠢到家,从霍绾儿的点评中听她着重点出了朝鲜、安南,便知此事多半涉及属国事务,暗道一声好险,因此更不多口了。

    便听霍绾儿语意一转,连声称赞:“只是与他们对决的这两幅绣却更是顶尖佳作,因此甲乙两区,当是广东凰浦、南直隶吴门胜。”

    凰浦和吴门的这场斗绣赢得毫无悬念,在场就算不懂绣的人看了也觉得应该是那两家赢,那《四季花》不过攫取了春夏秋冬四种花卉,《舜英朝日》更是只有两朵红花,而凰浦、吴门的那两幅《百花争艳》则密密麻麻,虽然一个方一个圆,却都不知绣了多少朵,而且朵朵争妍夺艳,在数尺方圆中叫人目不暇接。

    那位工部员外郎已决定不去碰安南朝鲜的事,但刚才的发言被霍绾儿给比下去,心里不免有个疙瘩,便鸡蛋里挑起骨头来:“刺绣的好坏且不说,但这两幅绣在这么小的一块布帛上绣了这么多的花,会不会有繁杂之嫌?”

    秦德威一听皱眉,心想刚才霍绾儿分明是帮你婉转,怎么你恩将仇报?

    霍绾儿却只是微微一笑,道:“部郎说的是,那容我再细看一番。”

    那员外郎只道霍绾儿服软,捻须微笑,便听霍绾儿指着凰浦的绣,诧异道:“哟,这些花朵朵都不一样啊,这是芍药,咦,这是丁香,呀,这是百合,啊,这是桃花,旁边这朵是杜鹃啊——我明白了!左上这一区,全是春天的花啊!难道……我再看看右上——啊,这是茉莉花,这是栀子花,这是莲花——果然都是夏天的花啊。那我再看看右下,有菊,有桂,有日及,有蕙兰——果然都是秋季之花!”

    这幅《百花争艳图》高眉娘曾在书信中跟霍绾儿解说过,她怎么可能现在才发现其中奥妙?这时林叔夜见她在台上故作诧异,便知她是要打那个员外郎的脸,表情夸张又不做作,一时嘴角弯起微笑来。高眉娘眼角斜瞥刚好看见,心道:“他对她未必完全无意。其实如果他二人能结连理,那于大家都是好事。”

    秦德威这时也听出了霍绾儿这腔调是故意的,他也厌烦这个不懂还要摆谱的员外郎,乐得见他吃瘪,便凑趣笑道:“咦!咱家也看出来了,左下这一区,这不都是冬天的花嘛!”

    霍绾儿拍手道:“所以这幅绣,左上十二类,都是春花,右上十二类,都是夏花,右下十二类,都是秋花,左下十二类,都是冬花,春夏秋冬正好构成了一个循环,把一年四季都包圆了!真是好构图,真是好刺绣!呀!吴门这边这幅绣,好像也是如此啊!”

    那员外郎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被两人一挤兑非但不思己过反而恼羞,忍不住再挑骨头:“这只是将几十种花卉按照四季顺序罗列罢了,也算不得什么精妙构图。”

    他这话说出来连普通观众都感不平,其实大部分人哪里能认出几十种以上的花卉,被霍绾儿这一解说才恍然大悟,别的不说,光是将几十种花的形态都绣出来,那就已经是下了大力气的事了,忍不住都想:“这样还不够好?你自己怕是连花都认不全。”

    却就听霍绾儿道:“部郎说的是,那再容我细看一番——嗯,这芍药和丁香绣在了一起,为什么芍药已经全开了,而丁香却只开了一半呢?还有这桃花和李花也绣在了一起,为什么桃花向上开,而李花向下开呢?哎哟,我明白了!桃李凑在一块而且桃高李下,这是两花争竞桃胜出之意,芍药丁香凑一起一个含苞一个全放,自然也是全放胜含苞,还有其它的花……原来都在两两对决而分胜负啊!”

    众人一听,离得近的一细看,发现果然如此,又听霍绾儿道:“还有,春之区中,兰花绣得最大,又占了中心位置,显然两两对决之后,十二春花又再角逐最后以兰取胜了!我再看看夏区——果然也有一朵绣得最大又占了中心的,是莲花!还有秋区是菊、冬区是海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幅绣叫《百花争艳图》呢,原来这个‘争’字是落在了这里,妙,妙,真是妙!‘百花争艳’,原本以为难点在‘百’字,亮点在‘艳’字,却不料这幅绣最后点题的却是最难体现的‘争’字,妙!真是太妙了!”

    众人听得恍然有悟,再一细看,果如霍绾儿所说,若她没点破时众人看不懂,等她一点破再看又觉得大有道理,一时间既叹凰浦刺绣之妙,又叹霍绾儿识绣之精。

    员外郎这时已知自己出丑,却还是不肯罢休,哼道:“什么争字,不过是你自己想当然罢了,而且就算依照你说,这四季各自争出了花主,那四季花主再争,岂不应该也有个胜负?但本官看这四朵花各占一区之心,无论位置还是大小都难分什么高下,也就是说,这幅绣虽然不错,但也好得有限,绣算是好绣,有多妙却也未见得!!”

    他说完这话斜睨霍绾儿,整一张“怎么样,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吧”的嘴脸。

    这下可把下面绣行的人都气坏了,心想:“果然是官字两个口,轮到官老爷来品评艺术,那是他怎么说都行了。”

    又见霍绾儿拍手道:“部郎说的是……”

    这话第三次出来了,众人心里都是一乐,那员外郎反而心中一惊:“还来!”

    果然就见霍绾儿抖了抖绣,忽然往后站开了几步,叫道:“哎哟!我错了,我错了!原来不止四十八朵花呢!还有第四十九朵!”

    这时秦德威也是愕然,随着霍绾儿手指远远勾勒,慢慢的,忽然惊呼:“哎哟!还真有一朵花!一朵大花!”

    所有人被这一提醒,再一细看,果然才发现那四十八花分开来看是四十八花,但整幅图合起来看却隐隐呈现出一朵大花的形状,更有人叫了出来:“牡丹!那是牡丹!”

    “花王牡丹啊!”

    “所以这四季之花最后还是‘争’了,但争到最后赢的不是春兰夏莲、秋菊海棠,而是牡丹啊!

    “诸花争艳,最后由隐藏着的牡丹来艳压全场!妙,真是妙啊!”

    “一幅绣能藏有一层奥义已属精品,这幅绣竟然藏了三层奥义,这实在叫人找不出词来夸了!”

    霍绾儿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还不止呢,诸位请看。”她将绣一抖,反转过来,众人定眼一看,赫然发现绣的背面竟然又是四十八朵四季花卉,而且按照看牡丹的方法远看过去,整幅绣竟隐隐呈现出一朵大花形状来。那些从甲乙两区来的观众也就罢了,丙丁两区的观众却都惊呼了起来:

    “双面绣!竟然还是双面绣!”

    “梅花!是梅花!”

    “正面以牡丹为王,背面以梅花为尊,妙绝!妙绝!”

    “吴门那幅也是双面绣!粤绣也有这般功夫么?真是了不起啊!”

    “这位姑姑的眼力也是奇佳,若不是她点出来,我们哪看得出这两幅绣这么多的妙处。”

    “这也多亏了那位工部的老爷不停鸡蛋里挑骨头,要不然说不定那位姑姑就一句话带过去了,我们哪里还能识得其中精妙呢!”

    “毕竟嘛,部郎说的是……”

    最后这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京师有点家底的百姓其实不怎么怕官员,尤其是工部这种非要害部门的官。

    那位员外郎被笑得恼羞成怒,拂袖而起走了。

    霍绾儿道:“哎哟,不小心得罪了人,这可不好了。”

    秦德威淡淡道:“一个工部的副郎官而已,得罪了就得罪了,还怕他什么!再说是他自己挑事,怨不得别人。”

    “奴家说的倒不是这个。”霍绾儿苦笑道:“‘总胜’还没评呢,他这一走,总胜怎么办?”

    秦德威愣了愣,随即笑道:“算了,反正下午还有一场,等下午斗完再一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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