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让晚秋的苏州添了几分凉意。
李府的闺房里,穿着白色襦裙的李明珠小心地穿针引线,将那件青衫原本就密集的针脚填补得更用心一些,把这件夏装改成冬装,这样就可以在这个冬天披在那个人的身上了。
雨后的院落空气很清新,李明珠的长发垂到了腰际,不施粉黛但显得更为美丽清冷的脸上神情很专注,但一不小心,她还是扎到了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上冒出了一小颗血珠。
这半年以来,为了这件衣服已经被扎了很多次,甚至已经开始习惯,略微处理过后,她拿起这件青衫细细地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铜镜映出来的脸上多出了一抹红晕。
梳发,更衣,给老夫人请安,用过早膳以后,她走出李府,还不忘给管事叮嘱一句不回来用午膳了,不用准备。
自从二房三房离开这里,冷清了许多,但也平静了许多,生意上的事越来越忙,她经常会早上出门夜里才回家--当然,也不尽然全是因为生意,还有一方面原因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夫人相处,如今只剩下她和老夫人的这栋宅邸,待久了还真是会觉得陌生和别扭。
马车吱呀吱呀地压过青石板街,停在一间间铺面前,李府的生意上了轨道,各个掌柜就可以把生意维持运转,但李明珠还是习惯亲自过问生意上的许多事情,这是老夫人的建议--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做生意,难免要小心一些,不是信不过掌柜,而是要尽可能防止任何的意外。
偶尔她会和掌柜们开会,请这些掌柜各抒己见,当然大多数时候对于想要把生意做出海的事情他们是婉转表示反对的,实在是朝贡生意太过重要,没有必要去开辟新的市场来冒险,但李明珠还是选择相信那个人在信上说的话,不遗余力地推行着新的商路。
至于午膳--她还是更喜欢在外面吃,有一间比较偏僻的酒楼她很喜欢,午间的时候过去,在雅间里看着酒楼旁边的花园,然后阅读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有时候她也会看到关于他的事情,不过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但在苏州掀起的风波还没停歇,当初压倒众人的那些诗词固然到了今天还有人传唱,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来说他欺世盗名,在邸报上大肆抨击--每次看到这里她总是会皱眉,可又想到如果他在这里,对于这些话多半是不在乎的。
等到了下午,一般便会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比如见一些合作的商贾,或者参加各种宴会之类的。
偶尔倒也有人会聊起他,然后说起当初和离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介乎好奇与怜惜--她当然知道这些人是想来看笑话,或者是对她起了兴趣,毕竟一个已经和离的女子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亲,说出去估计也没有人信,如此大的家业,如果能娶回家,肯定是很棒的事情。
她总是很礼貌地表示出抗拒,然后下次再也不会让那些人靠近,久而久之在苏州便也有了许多关于她的流言,可她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好像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清楚过,她做着生意,过着堪称清冷的生活,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有的答复--可那又怎么样呢?或许正如老夫人所说,她正是最喜欢犯傻的年纪。
是喜欢的,也愿意等,她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今天也要去一场宴会,多是丝织商贾,李家如今虽然没有参与苏州最为惨烈的价格战,但毕竟是唯一的皇商,所以自然要受邀出席,想着以后或许要与高丽人或者倭人做生意,她便也打算去看看,如果能找到已经成熟的商路,便可以省下许多的时间。
马车最后停在了一间熟悉的酒楼,当初的皇商之争便是在这里落下了帷幕,李明珠走下马车,便看见了另一边的王家家主,那位曾经和李家是世交,却在之前的争斗里毫不留情对李家落井下石的世伯。
气氛有些尴尬,王家家主小心地露出些笑容,李明珠也微笑着还礼,如今两家已然陌路,当初苏州最大的三家皇商,钱家已经在当初的惨败后濒临破落,而王家多少还能靠着体量勉强占据一部分市场,只有李家还在散发着蓬勃的生气--这些都是顾怀挣回来的。
这么想着,她准备走进酒楼,却感觉有人挽住了自己的手,原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家长女王嫣然,比起家主的尴尬,她倒是如同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笑容妩媚地开口:
“你呀,成天就是忙,姐姐回了苏州几次,也没能碰见你,你也太要强了些。”
像是回到了当初在酒楼里讨论双方夫君的模样。
李明珠沉默片刻,也笑起来:“好久不见,嫣然姐。”
“哎呀,太生分了,之前那些误会,我都听爹爹说了,生意场嘛,难免会有些擦碰的,过去了也就好了,不是么?”
“是的。”
如同前些年一样挽着手走进酒楼入座,闲聊着些无关生意的小事,直到又一个话题结束,王嫣然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李明珠提起他时的小女儿姿态,哪怕当时的他没有诗词传出来,只是个赘婿,当时李明珠脸上悄然升起的红晕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嫉妒。
后来才知道那是个深藏不露的读书人,不仅能靠诗词一鸣惊人,还能去到京城入朝为官,这也让王嫣然有些费解,既然当初声名不显的时候就那种姿态,后来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甚至已经脑补出了个赘婿飞黄腾达后无情抛弃结发妻子的故事,如今这一问算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她失望了,她并没有在李明珠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怨恨,也没有听到任何能让她开心的消息,李明珠只是怔了怔,然后那美丽得让她嫉妒的脸上全是平静与坦然。
“都过去了。”
她有些失望,但也转移了话题,然而这次还没有闲聊多久,宴厅的外围就响起了些压抑的惊呼声,随即越来越多的人靠了过去,惊疑不定地议论着什么。
“北边...”
“确定没错?这可是天大的大事,如果真打起来了,怕是要把库房全清掉,乱世黄金啊...”
“...要围京城?老天爷,能守得下来吗?”
“嗨,想那些干嘛,就算守不下来,要打到这里得花多少年月?到时候又不是不能换个地儿过日子,反正咱们生意小,不像有些做皇商的...”
察觉到一道道视线投了过来,李明珠轻蹙娥眉,王嫣然主动起身去询问了片刻,然后也转过身用那种视线看向李明珠。
“魏辽开战了,”她说,“辽人好像要去攻打京城,明珠,你家的生意...”
倒是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语气,但对面的李明珠却久久不发一言,她以为是这要强的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打击,本想出声安慰,却发现李明珠站起身子快步走出了酒楼。
“回家,快。”
走入马车,李明珠一直佯装平静的眼底终于显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担心与不安,她不是担心生意,而是担心那个如今就在京城的人。
她紧紧地抓着绣上顾怀那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手绢,已经不敢去想那座会被围住的城池,还有那些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而在回家的这一段短短的路上,她便已经做下了某些决定。
“我要上京,”她对老夫人说,“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