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了十一月以后,越往北走,天气就越苦寒,路边的野草都已经被霜雪覆盖,换做往年或许还会有人念一声瑞雪兆丰年,而在现在的北境,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却带走了成千上万流民的性命。
北方的天空比起南方显得更加高远,就算天色有些阴沉,但也让久居南方的将士们感觉心胸开阔,有侥幸从流民手底下逃开的野兔外出觅食,被绵延极长的队伍所惊扰,在野草白雪间窜动,长途行军的将士们顿时精神一振,不知是谁趁着校尉不在跟前,飞起一箭射去,将那野兔钉死在了地上。
有胆子大的士卒冒着冷冽的寒风跑过去将野兔捡了回来,掩护他的同袍都一脸的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下一次驻扎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再吃那难以吞咽的干粮,而是可以开荤了。
队伍的最前方,不时有斥候来回巡弋报告消息,而在中军位置,取代中军大帐的是一辆宽轴大轮的马车,由四匹黑色的马拉着,两边是打着旗号的亲卫,一旗书“总督河北军政”,另一旗书“靖北伯顾”,表明了这支军队的来历与统帅。
而在车辕上,坐着的是两个魁梧至极的大汉,他们手边都没有武器,但若是有人想要靠近马车,恐怕会被他们那夸张至极的身材吓得不敢动手,此时其中一人正拿着马鞭懒洋洋打着哈欠,而另外一人则是正襟危坐,不时将前方斥候传来的消息低声汇报向车帘,神色间满是尊敬与爱戴。
宽敞却很朴素的车厢里,顾怀坐在垫子上,身前是一张桌案,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一旁燃着炭炉,给车厢里带来了暖意。
就着车帘透入的光,顾怀翻开那些卷宗,仔细地看着,看一阵想一阵,有了想法,就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一旁记下,而那叠宣纸已经快被写满,由此可见顾怀出京后这一路到底看了多少卷宗。
他正在恶补关于河北的知识,要知道河北路涵盖了河东河北河西三地,地域大小比起两浙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以及兵家百战之地,导致民情复杂地理情况特殊,他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对于河北所知有限,如果真的想要做事,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此地。
这次他出京之后并没有在黄河边上等待李易的那一万大军,而是带着四千神机营继续北上,原因自然是因为他这次来并不是直接奔着打仗去的,如何解决河北的乱象才是他优先考虑的问题,如果他是个官僚只想着向朝廷交差,那才应该等着大军集结和辽人死磕,如果能把辽人赶出河北那就风风光光地回京,平民百姓的死活关他屁事?
到时候被打烂的河北就算没过几年又被辽人占领,也跟他没了关系,但他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就应该切切实实地做点事情,打得热火朝天的边境城池先不去管,在等待李易的这些时间里,他起码可以先处理地方上的政务问题,以及组建起属于自己的河北道府衙官署。
如此一来,镇抚河北就变成了经年累月的事情,按道理来说他大可不必自找罪受,毕竟二十多岁爬到这个位置,已经是封无可封,事情做得再好,也不会让朝廷百官对于他的忌惮减少半分,不会让官职爵位有什么变动。
不过顾怀觉得世间万事都是利弊共存,从后方开始经营,固然会花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但这次辽人南侵把河北大片地域打成了白地,也给了他一些尝试的机会,结合杨溥教给他的施政理念以及手腕,和后世人的眼光,也许能让整个河北道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
这是在京城或者平稳的南方都做不到的事情,只有在这里才行,如果他真的能顺利做到自己计划的那些事情,也许不用多久,战线就能反推到辽人境内,北伐河套平原以及燕云十六州...
马车颠簸了一下,笔架上的毛笔滚落,在宣纸上沾染了几道墨迹,顾怀捡起毛笔放回去卡紧,又合起卷宗,一道人影适时地出现在了马车旁边:
“伯爷,斥候回报,前方到临漳了,临漳县令携官员出迎,已经等候了有段时间。”
顾怀掀起车帘,骑马随马车一同前进的是陈平,如今军职是正六品昭武校尉,其实陈平如果在平常的军队任职,此刻怕是已经能转为偏将或者地方戍卫将领,但既然是类同顾怀私军的神机营,军职自然是要被兵部压上一压的。
顾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陈平行了军礼,又朝着相熟的王五魏老三打了个招呼,这才策马向前继续坐镇前军,顾怀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疏落的山林,还有山坡下那条已经枯掉的溪流,突然问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过了黄河以后,见到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车辕上的王五魏老三齐齐一愣,然后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
这一路,是没见到多少村寨啊,这里不算前线,怎么会这般荒凉?
......
临漳是座大城,往北是邯郸,西南都是过黄河的要道,地理优越,自然也就要富一点,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能被外放到这个地方做县令,陈文斌平日里肯定是不缺钱的,但他今日却换上了自己最旧最破早就该丢掉的官服,还让下人往上面打了几个补丁,穿上之后早早地带领城中官员士绅来到了城门外。
虽然地处要道,但临漳的运气比较好,东西两路南下奔袭的辽人都没有看这里一眼,所以临漳的城门得以幸存,此刻城门外的官道上雪已经早早被扫干净,牛粪马粪也是绝对看不到的,两侧是戍卫官兵们的屯田,看起来倒是极为规整。
远处道路两侧还站着些训练有素的精兵,持着旌旗,看起来气势凛然,就算天上还在飘着雪花,也没人敢动一步,因为不管是县令还是自己的顶头军官今天都放了狠话,谁要是敢在那位总督河北军政的贵人丢人,直接军法伺候!
至于城门出入的百姓,那是一个也没有,早就被驱赶到了其他城门,泥腿子绕上几里路没什么,要是冲撞了那位权势滔天的大人,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寒风呼啸,好几个身子弱的官员都打起了喷嚏,陈文斌陈县令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最后还是让他们去城门背风处歇一歇,可他们千恩万谢后还没走上几步,立刻有骑兵回报靖北伯仪仗已到三里外,吓得陈文斌原地一蹦就让他们赶紧站回来。
其实换做平日,这种几近于黄土垫道、净水泼街,远迎数里的排场,别说一个伯爷了,迎接皇帝还差不多,可谁让这位伯爷兼了河北道经略使总揽一道军政,还能开府置事呢?他等于是掌握了一道官员将领们的生杀之权,别说免官了,若是他发起怒来,先斩后奏怕也是没人敢说什么的!
怀着既畏惧又心虚的情绪,陈文斌定了定神看向远方,用微弱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
“可千万别是冲我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