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
河北经略使的行辕,已经在临漳停留了好些天,整个河北南端的官吏武将们,都在痛苦这位瘟神怎么还不离开,要知道他们这段时间真的是被这位给折腾够了。
黄河以北,邯郸以南,自从这位进了临漳城,所有官吏就过上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会有锦衣卫的谍子破门而入,将坐在堂上审案的大老爷们干脆利落地绑起来,然后将其押送到街头,一项一项地公布那些罪状,然后再让锦衣卫的谍子顺手送他们上路。
当然,剥皮或者凌迟之类的事情,还是没有做的,终究还是得顾忌影响,就算顾怀总督一道军务,有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但如果把事做得太过分,也难免会引起一些反抗,譬如三县县令弃官而走,四城县衙人去楼空的场景,传出去还是不太好听的。
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要不要被扒下那身官服具体是依靠什么来衡量的,因为有些官员贪了,但把那些不干净的钱粮拿出来,仍然可以继续保住乌纱帽;有些人明明已经尽交家财,最后却还是逃不了一个充军或者问斩的结局。
后来大概是觉得再玩下去这些官员多半要被玩坏,而且也实在查不到更多东西,那些调查抓人的锦衣卫才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靖北伯爷罢官问罪不只是因为贪污,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贪了点就贪了点,交出违法所得做好安置流民的工作,也不是不能再给一个机会,毕竟法不责众嘛,可要是再加上其他的不法事,那就抱歉了,犯事的官吏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黄泉路上至少还有伴。
于是一些只是贪了点钱的官员们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可是知道的,那位伯爷有一份这片地域的官员名录,在那份名录上打了勾,锦衣卫就要来勾魂了,于是有劫后余生的官吏摇头苦笑,说出了一句传遍河北的话语:
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顾怀就像个勤恳的老农,在这样恩威并施的手段之下,把整个河北南端的府县犁了一遍,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官吏被抓,多少小吏上位,他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清楚,以前的事,他可以选择性地忽略一些,可他顾怀如今来了河北,谁要是敢在背后给他添乱,那就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洗得够不够干净。
而对比起官吏,武将们的日子显然更难过一些,在那位张俊下狱之后,确实有一些武将来求情,希望经略使大人能从轻发落--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同情张俊,而是他们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这种求情无非是一种试探,试探那位伯爷是不是要撕破脸。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顾怀等的就是这些求情的信,对比起官吏,武将要难查许多,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彻底清扫一遍,于是在确认哪些武将和张俊有勾结,或者因为心虚而求情后,顾怀直接让陈平带着神机营给锦衣卫的谍子们压阵,一个一个地找过去,让他们去给张俊作伴。
而对于那些没有求情的武将,顾怀展示了宽容的一面,他只是让清明负责屯田的清理工作,象征性地去查了一查,至于那些屯田是不是刚刚才到士卒的手里,他没有追究到底,这样分化拉拢之下,总算没有掀起河北的乱象。
他在临漳要做的事就这么几件,整顿吏治,安置流民,清理屯田,有那些吓破胆的地方官吏的协同,再加上提拔一批人,总还是能顺利推行下去的,那两个见机得快顺势检举陈文斌的两个小吏,如今已经从吏员转为了正式的朝廷官员,在临漳负责屯田清理事宜,做起事来简直不要太拼命。
当然,人走茶凉,官移政息,顾怀也没有指望过这一次的整顿能维持多少时间,或许过不了多久,官员们又会贪起来,武将们又会强行兼并麾下士卒的屯田,但顾怀相信等他继续北上把辽人赶出河北之后,总还是有空腾出手来再犁一遍的。
到了那时候,就不是处理一批放过一批这么简单了,他要让这片地域的官员武将们在贪之前想到他的名字就打哆嗦。
一切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流民现在起码能在各个城池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贪官污吏们吐出来的钱粮够他接下来那一系列动作的用度,地方武将兼并的屯田在一点一点回到原本应该属于的士卒手里,整个河北南境,起码在明年春天以前,不至于起什么乱子。
在临漳县衙待了很多天的顾怀站起身子走出大门,看着打起的仪仗,以及李易带兵已过黄河的军情,坐上了马车。
那么,是时候继续北上了。
去前线,去辽人还在与魏人厮杀的地方,去那些原本属于大魏的土地与城池,去那座被辽人破城屠城然后变成一片白地的...
真定!
......
散朝之后,赵轩回到了御书房。
坐在那张明黄色的桌案后,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每一天上朝,好消息不多,坏消息是真的不少,北境那边还是个烂摊子,东南又有了白莲教死灰复燃的痕迹,而天高皇帝远的西南,隐隐又有了几分割据的气象。
大魏建国百余年,各种弊病一下子涌现,无论他再怎么当个勤勉的皇帝,也没办法一下子处理好这么多问题。
而且还要考虑处于深宫的他到底被瞒了多少事情,哪些官员所说的“不足为患”实际上是可能江山倾覆的危险,哪些官员振振有词忧国忧民其实只是想借题发挥爬一下官位,朝廷上那么多张嘴,他作为皇帝得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得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得和稀泥拉偏架,还得防着他们干涉自己的生活问题...
这皇帝--或者说一个好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考虑到离和大臣开午朝还有一些时间,赵轩坐直身子,拿起朱笔,一旁的沐恩躬身走上前,介绍起了那几叠折子:
“陛下,这是关于今年税赋的,这是南方旱灾的,这是关于吏部官员任免的,这是...”
作为现在宫中最受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沐恩本就有替赵轩整理奏折加盖印玺的责任,而他做事也细心,在看过奏折之后进行分类,能帮赵轩节省很多时间,而且许多官员喜欢在折子上说废话,比如之前一个御史洋洋洒洒写了厚厚的一叠奏折,文风晦涩引经据典,赵轩顶着头疼看了半个时辰,搞得他痛苦不已,最后发现这厮居然只是想让他今年举行一个祭天的仪式!
从那以后沐恩便会在奏折上圈出重点,让赵轩的工作能轻松一些,再加上内阁的票拟,总算是让他每天不至于被折子淹没喘不上气。
察觉到还有一叠奏折沐恩没说,赵轩问道:“那叠是什么?”
沐恩眼角抽了抽,小声道:“都是弹劾靖北伯的...”
“这么多都是?他又干什么了?”赵轩一愣,拿起一份看了看,皱起眉头,“才进河北,就向官员索贿,并大肆株连,迫害地方官员?”
他看向沐恩:“你信不信?”
“奴才...奴才是不信的。”
“嗯...要说顾怀收钱朕信,反正他常说那些官员的钱都不干净,可索贿就纯属胡说八道了,他拉不下那脸,”赵轩说,“朕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一进河北就亮刀子了。”
他一封一封看过去,总算是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北境那边的乱象,他还是皇子时就知道了,那时候父皇不太管事,北境又是个敏感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久而久之就让那些地方官员将领的胆子越来越大。
可你们胆子大也就算了,你们去惹他干嘛?
赵轩摇了摇头,沐恩察言观色:“陛下可是觉得靖北伯此举有些不妥?”
“少说些怪话,其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赵轩看了他一眼,“朕只是有些感慨,看来河北局面实在有些不好处理,连顾怀都开始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叹息一声,放下折子,打算之后就把这些扔进废纸篓里送去御膳房当柴火烧:
“你说顾怀怎么就不把他们全杀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