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穿着魏军制式战袍的唐杰随着一批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一起,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河间城。
河北的军制改革已经开始了,毕竟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辽人被京城一战黄河一战打没了几年的积累,下次再想南侵,怎么也需要准备一些时间。
而河北军费开支实在太大的问题,则是迫在眉睫的,眼下各地镇守军队,再加上两处边境防线的军队,零零散散加起来已经快过了十万,其中大部分不是主力作战部队,在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度下,对于本就已经踩到红线的河北财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所以在逐步撤销军户制度的同时,军队的清查工作也必须加快进行,尤其是前线李易和陈平统率的三万余边军,要尽可能稳定的同时提高战斗力,年龄不足或者年纪太大的兵员,都需要强制退伍然后转为民户。
唐杰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在边境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唐杰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率也就是死在战场上,或者老了之后由儿子接手武器战袍,结果突然之间上头就有命令,要让他回去当民户种田,这谁受得了?
其余和他一样因为年纪太大而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也多半是这种想法,虽然军户的日子也不好过,两亩薄田难养一家,遇见个贪婪的将领还要入不敷出,以至于常有军户携家带口逃离边地,但河北的民户过的是什么鬼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辽人又要来了,现在上头要另外给他们找饭碗打发他们回去种田了,大多数人却又觉得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起来。
军户虽然难吃饱,但好歹是个铁饭碗,捧在手里头踏实,只要家里有男丁,实在不行过继也行,就能一直把这碗饭吃下去,可现在要让他们放下武器回去自谋生路,难免便让他们忐忑起来。
虽然已经有负责军户改民户事宜的司名署官吏给他们做了简略的解释,譬如三年免税,按人头分地等政策,以及分析了变成民户种田比起军户雇屯夫看顾军田的收入只多不少,农闲时节还可以打打短工有些贴补,比大头兵强上百倍之类,可任他们说破了天,到底能不能成这样,那是起码要到明年才知道的事情。
而今天一旦被剥离了军户,明天就彻底变成了平民百姓,到时候谁来保证他们的生计?
这首批退下前线进入河间城的老兵来自边境各地,有真定人有河间本地人,出于这种担心,这一路都有人诉苦喊冤,一些心态上似可非可的人也就跟着喊,等到进了河间城,这种声音就更大了起来。
一个老兵突然跑到街道上,对着自己的同袍以及那些官吏,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喊道:
“朝廷不能就这么抛弃俺们啊!太祖那年头,就给俺们定的是军户,世世代代,不更不易,怎么朝廷突然就改了章程,要把俺们赶出去呢?俺虽然年老,可再有一年,小的就可以退了让儿子接班的啊,要不然...要不然俺提前走也行,俺那儿子身强体壮,他能打仗的啊!”
这一番话引起了许多老兵的共鸣,他们也在街头纷纷叫起屈来,好些不知原委的行人驻足观看,还以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这一路许多不厌其烦一遍遍解释、安抚平息他们情绪的官吏也有些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敢当街闹事。
一个小吏心头无名火起,把脸一板站了出来,沉声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以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又不是没给你们退伍的补贴,改成民户也能拿到按人头分下的田地,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什么好闹的?你们就是图那份除了屯田外保底的军饷,不愿意自己种地,就想着雇人帮忙!”
“哼!你们这些刁顽,一把年纪了,之前在军中,就只管敷衍了事,做事不肯勤勉,让辽人在河北耀武扬威,若非如此,河北幕府怎么会下决心军户改制,叫你们自谋生路?”
他又转向默默站在一旁的唐杰等老兵,不屑开口:“看看你们的德性!老的老,残的残,打仗?你们还能打仗吗?靖北伯爷经略河北,好不容易把辽人赶跑了,可辽人又没死绝,接下来还得打,靠你们这些废物,能成么?不把你们清出去,怎么空出兵额招募青壮勇士?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又不是让你们去死,改成民户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敢叽叽歪歪违抗军令,老子砍你们的头!”
这一番话落下,原本还只是沉默的老兵们顿时就怒了,他们本就对前路一片茫然,如今又被小吏出言侮辱,登时激愤难平,前些日子在黄河边上受了伤,有些微瘸的唐杰愤怒冲上前,刺啦一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哆嗦着道:
“大人!你说小人是废物?小人十八岁当兵,在这打了四十多年仗啦!和辽人拼命眼睛都不眨,俺这些伤疤,都是为朝廷拼出来的!现在大人说俺是废物,成啊,俺一辈子没抗过命,今儿个就要抗抗您这军令,你杀我的头吧,你杀!”
唐杰扯着胸襟把头递过去,小吏登时有些恼了,一把推开他的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跟老子耍无赖?来人,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在太阳底下抽四十鞭!”
这下算是彻底闹大了,几个随行安置的官吏在一旁袖手看着,领命的士卒如狼似虎一拥而上,那些老兵兔死狐悲顿时炸了窝,立刻蜂拥而上把唐杰护住,与那些士卒七嘴八舌地对骂起来,有人已经抽出了刀情绪激动,眼看就要激起兵变,一旁忽地响起一声厉喝:
“住手!”
众人闻言望去,一道宽袍大袖的道服身影从长街尽头跑来,玉簪定住的发型都有些乱了,却没有什么狼狈的意味,只是继续喝道:“不要激动,把刀放下!”
一旁立刻有眼尖的人认出了道服公子的身份,惊呼一声那是靖北伯爷,随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行人百姓都激动起来,连那些已经起了冲突的士卒与老兵都猛地一凛,讪讪站定。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随即呼啦啦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山呼伯爷,顾怀现在在河北的威望简直如日中天,谁都不能否认是他一手缔造了如今河北的安稳现状,所以这一跪还真是心悦诚服的,哪怕是那些想要喊冤的老兵也再没敢有闹事的心思。
已经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从府衙匆匆赶来的顾怀喘了口粗气,先是深深地看了挑起事端的那个小吏一眼,然后摆摆手,立刻便有身着飞鱼服的随行锦衣卫上去将其拿住,那小吏此刻见到伯爷亲至,早已反应过来自己之前那番话有些失当,也不敢辩驳了乖乖束手就擒。
见到伯爷第一件事便是处理小吏,老兵们心头感动,唐杰更是朝着年轻的道服公子磕头不止,顾怀左右看了看,跳上路边商铺用来展示的高台,平掌下压止住场中喧哗,才大声说道:
“这里发生的事情,本官已经清楚了,欺凌辱骂士卒的官吏,本官定然会予以惩戒,不过你们也不应该这般闹事,怎么着,当了一辈子兵,真要晚节不保,被官府判个煽动哗变之罪,连累老婆孩子也一起倒霉?简直胡闹!”
先各打三十大板,见老兵们冷静了下来,顾怀才继续道:“河北的军户屯田,这个必然要清理,没得商量!但是你们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