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所有的金银与相熟的部族交换了些粮食,又硬熬了几天以后,被安置在军营一角的完颜部人接到了出征的军令。
虽然年轻,但少年毫无疑问是部族青壮们的首领,他带着人随同大军开拔到了城外,放眼望去一个又一个部族的杂兵在军阵里显得泾渭分明,俨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种景象让少年的眉眼间浮上了些阴云,他是随父亲打过仗的,知道这种军队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力,虽然以往总是听说魏人也不擅长打仗,但最近辽人的战败好像把这个传言彻底推翻,让这么一群杂兵去和魏人交锋...
但不管他怎么想,当开拔的号角响起,完颜部的女真人也就只能被军阵裹挟着前进,好在出城后并没有遇到像样的伏击,甚至在渡过巨马河后都没有看见一个魏人,只要再行军三十里,便能看到那座被魏人夺回去的城池了。
征召令上说过,只要能打下雄县,所有参战的部族都可以免去一年的赋税,依照砍下的人头来算军功,实打实地用金银和土地作为奖励,这种优厚的待遇才是各个部族纷纷出人,在归义聚兵两万的原因。
对于少年来说,这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完颜部虽然走出了大山,但辽国沉重的税赋还是压在所有人身上,每一年都有人饿死,可还是要向辽国交纳各种各样的贡品,部族可供种植的土地也还不够,如果他能立下功劳,回去之后也许父亲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会多考虑他一点。
那座立在魏境边缘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眼前,紧闭的城门看上去是那么脆弱,穿着牛皮制成的轻甲,露出右肩和臂膀的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身后传来几声嘹亮的号子,那是女真人开战前的传统,苍凉有力,随着后方辽人的军阵彻底站定,一声号角响起,来自于大辽各地的部族们朝着那座城池发起了冲锋。
没有什么章法,骑兵和步卒混杂在一起,各种简陋的攻城器械在蚂蚁般的人潮中极为亮眼,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混聚在一起不仅没有什么气势反而还有些可笑,但多多少少是有了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大战模样。
城内的魏军依然没有动静,就好像城外的两万大军不存在一样,领着族人前冲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些压阵的辽人并没有动弹,冷冷地看着他们冲向那座城池。
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湛蓝的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朝着散乱的军阵飞了过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了离少年不远的地方。
“轰!”
爆炸声与尘土飞扬起来,泥块和断臂残肢像雨点一样落下,少年本能地想要卧倒,眼里是毫无遮掩的惊骇。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隔着这么远就取走了一大片人的性命?
该死的辽人!他们压根没有提过魏人有着这种武器!
然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在安静片刻之后,刚才的巨响在雄县城头接连地响起,刚刚还有模有样的军阵顿时被轰击得狼狈不堪,无数的人因此殒命,少年转身看去,发现一些落在后面的杂兵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跑,却被那些压阵的辽人用刀生生逼了回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才彻底明白了所谓炮灰的含义,那些辽人根本不在意这两万人的死活,甚至他们都不在意这一场仗能不能赢!
他们只是想用这两万人的命勾出魏人的破绽,但魏人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甚至连城门都不打算出。
这就是辽人,这就是那些压榨了他们一辈子的辽人,这就是逼他们交纳苛刻的税赋,让他们不断进山寻找珍奇贡品,让族里的青壮白白送死的辽人!
刻骨铭心的仇恨在少年心中升腾起来,他很想带人回冲辽人的阵地,但他却发现那些和女真人一样被抛弃被戏弄的其余部族们,却在顶着炮火继续冲锋,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少年的嗓子里发出压抑至极的吼声,他站起身子,带着女真人继续前冲,学着那些像蚂蚁一样的人架好云梯攀爬城墙,他看到一个又一个人潦草地死去,看到城墙上方不断倾倒着热油与金汁,看到他们又用另外一种像是铁管一样的东西瞄准射击,每一声响都会有人从云梯上落下去。
只是冲向城门,攀爬城墙,双方甚至都没有正式接战,就已经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而远处的辽人,依旧一动不动。
时机,他们依然在等待进攻的时机。
得益于族人的保护,少年成功爬上了城墙,他在族人开辟出的先登阵地里,挥舞着刀与魏人厮杀,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如他一样开始与魏人短兵相接,但没有人统一指挥调度的他们各自为战,也顶多是把局势维持在这一步。
这一刻性命在雄县的城头显得无比廉价,火炮不断地轰击,火枪密集地响起,刀与刀之间碰撞出火花,每一处城头开辟的阵地都像是孤岛,在魏人的海潮里苦苦支撑,四面八方仍然有无数人顺着云梯往城上爬,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幅悲壮凄厉到了极点的画。
“该死,辽人为什么还不动?!”
一刀砍翻顺着城墙跑过来的魏人士卒,少年吼了一声,随即感觉到背后突兀的一刀划开了他肋下的牛皮铠甲以及皮肤,如果不是有族人帮忙挡下了这一刀,或许他会失去半截左臂,少年一脚将那个偷袭的士卒踹翻,看着几个族人乱刀落下,又捡起地上刚才那士卒掉落的火枪,可看来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最后只能气恼地将其扔下。
这一次完颜部出了两千多人,厮杀到现在,他放眼看去估计也就只剩了几百,魏人在城头的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如果没有援兵,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被赶落城头,运气好一点死在城墙上,运气不好估计就得落下去摔成肉饼。
那几千辽人依旧没动,哪怕眼下的战况已经值得他们发起冲锋赌一把,少年看到远处的另一扇城门处,一队魏人骑兵杀了出来,沿着城墙冲了一遍正在架设云梯的敌人,然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远方。
号角声突然响彻在战场上,让所有人都齐齐顿了一下,辽人的军阵终于出现了些动静,然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们开始转向。
撤兵了,辽人撤兵了。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突然很想笑,原来是这样啊,他们一开始就是弃子,就是辽人用来试探魏人的工具,两万杂兵的性命,来换掉一些魏人,同时看穿这座城池的兵力布置,好像在他们看来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目的达成了就该走,就像吃完饭就要擦嘴一样简单。
片刻的停滞之后,所有攻城的杂兵都陷入了绝望,还没爬上城墙的则是四散而逃,处在魏人包围下的先登阵地里,少年手里的武器垂下,最后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魏人,少年转向自己的族人,平静开口:“放下武器。”
他跪在地上,将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仇恨埋在了心底,对着那些魏人说道:
“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