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宫,始建于周朝,原名青羊肆,到了大魏才定名为青羊宫,是整个天下最大的道宫之一。
整个青羊宫的建筑群,几乎都是沿山路的中轴线布置,从进了山门,走过漫长的山道,灵祖殿、混元殿、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唐王殿等依次排开,相传青羊宫的创建与一只神奇的青羊有关,这只青羊曾在山中出没,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祉,为了纪念这只青羊,人们才在此建造了青羊宫,并以青羊为宫观的象征,到了后来道教兴盛,这里便成为了西蜀最为重要的道宫。
而此时过了山门的山道上,有一行人正慢慢地沿着山道拾阶而行。
走在最前方的是个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袭宽袍大袖的道服,头上斜插了只定发的玉簪,和此地的风物颇为相宜,山风轻拂扯动只系了前襟的袍袖,衬得他有些飘然欲仙,而在他的身后,则是两个高大至极的魁梧汉子,其中一个目不斜视亦步亦趋,而另一个则是有些散漫放浪,正在和另一个少年郎说着闲话。
“你听过老子么?”
少年郎疑惑地看过来:“五哥,听过你什么?”
这话给王五干沉默了,他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不是,老子不是老子,是个神仙--就是道教的祖师爷。”
“道教?”少年更疑惑了,“可我们女真人都信日月星辰的啊...”
“信那玩意儿有什么意思?”王五挑了挑眉头,“听你五哥的,从今天起就改信道教,这儿就存着《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听说练那玩意儿能成仙--你一会儿就抄一份回去,带着你们女真人一起修仙多好?”
“成仙?”少年瞳孔放大,“真的可以?”
“真的,你看那边的塑像,骑头牛的那个就是老子,可厉害了,还有那边的三清,这些可全是神仙。”
少年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可是听说过的,中原皇帝临到老了都是想成仙的,既然他们那么想,就说明这事儿还真有可能成--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跑过去好好看一看那些塑像。
然而上方传下来清朗的声音:“你别逗他了,小心他以后真跑去打坐,到时候你去带着女真人反辽?”
王五嘿嘿一笑挠头止住,朝着顾怀问道:“少爷,你说这蜀王是不是故意刁难咱们啊,这么长的山道,得他妈走到啥时候,就不能待在山底下?怎么这些大人物都喜欢成仙?不过少爷你最近也越来越喜欢穿道服了,该不会也好这一口吧?”
顾怀回头瞪了他一眼:“闭嘴,蜀王爷是在养病,修什么道?”
“是,是...那是什么?”
王五指着山道尽头,顾怀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一个小黑影站在上方隐隐可见的高大雄伟混元殿外,彷佛也看见了山道上的他们,迅速有了动作。
那黑影飞快地往下移动着,看着让人怀疑是不是一脚踩空直接滚落了下来,等到越来越近,顾怀才发现那是个穿着一身蜀锦的少年。
还未束起的头发,英气的眉毛,有些圆润的脸颊,一双眼睛带着些好奇地上下打量。
他先是看了看顾怀身上那身黑白底格的道服,然后试探着问道:“靖北侯?”
顾怀点了点头,他同样猜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小王爷?”
“哇!真的是靖北侯!”蜀王三子赵裕蹦了起来,绕着顾怀飞快地转圈:“他们真的没有骗我,你真的来了成都诶!我之前听说了好多你的事情,可佩服你了,你跟我说说嘛,你真的在京城杀了几万辽人啊?还有还有,在北境的时候...”
顾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话语问得有些发懵,他看着一副终于见到了梦中偶像心满意足上蹿下跳的少年,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王五凑了过来,小声说道:
“少爷,这家伙,是不是有病?”
......
青羊宫后苑有三台,左台为降生台,上塑一白发婴儿,传说这便是刚出生时太上老君的模样,而台侧则有一颗高大的银杏树,树下的蒲团上,一个同样穿着道服的人影平静地坐着,对树打坐。
他的面容清矍,双腿大盘,手搁在膝上,看年纪约莫过了五旬,闭目凝神,一动也不动。
一直到不远处出现些脚步声,他才睁开双眼,略显青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静坐良久,他才长长吁了口气:“靖北侯?”
“看来王爷虽然久居道宫养伤,但还是对外界事有所知悉的。”一袭道服的顾怀负手看着高大银杏,而地上这位在树下闭目打坐的清修人影便是封于益州的蜀王赵彦了。
一个蜀王,一个北境侯爷,两个在大魏身份极为尊贵的人,此刻却像是在道宫清修了一辈子的修道之人。
蜀王转过身,看着顾怀:“一上来便如此急躁么?”
“那么便走一走流程?”顾怀面无表情地开口,“听闻王爷身体有恙,下官巡查至成都,自然是该替天子来探望一下的。”
自称下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便是想发难了。
蜀王却只是淡淡一笑:“本王的病反复无常,这条命已是朝不见夕,有什么好探望的?”
“可王爷看起来精气神还不错。”
“为了见你,本王提前喝了伤身的药,”蜀王平静开口,“不然你见到的本王大概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顾怀心中一震。
在那条山道上,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蜀王面对面交流时的场景,他有想过这会是个宠溺儿子,选择逃避的苍老王爷;也想过这是个退居幕后掌控一切,以益州为棋盘的枭雄。
但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开场。
顾怀沉默片刻,同样去掉了那些无用的话语:“我听说你的二儿子在准备造反。”
“我知道。”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让局势变成这样。”
顾怀看着眼前明明才过五旬,却被重负压得体衰年迈的老人,想起这一路听见的蜀地百姓对于他的赞誉,想起那些官员将领对他的敬重,想起天下皆传蜀王贤德,以礼教归化四夷,予民以惠,休养生息,以致巴蜀殷富,百姓安逸,而如今他的儿子却在将他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毁掉,他却如此无动于衷,百思不得其解:
“你明知道这样会让你几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蜀王没有否认,继续说道:“一年前,我晕了两个月。”
“很多人都觉得我醒不过来了,包括我自己在睁开眼睛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段时间里,是瑾儿在代我镇抚益州。”
顾怀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大儿子,也就是本应承袭蜀王爵位的长子赵瑾。
“他是个温顺的好孩子,从小到大,”蜀王说,“你应该知道,二十年前都掌蛮叛乱一事。”
“知道,是王爷孤身入蛮才平了叛乱。”
“只是和那时都掌蛮的族长结成了异性兄弟而已,不是什么传奇故事,”蜀王淡淡开口,“但两年前,那个老家伙死在了我前面,蛮族的年轻人开始变得不安分,我昏迷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都掌蛮再次骚动,瑾儿为了蜀地不起干戈,便像我一样,去了那里。”
顾怀沉默下来,后面的故事,就算蜀王不说他也猜到了。
“所以王爷就这么选择了接受?”
蜀王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抬头看着顾怀,让顾怀注意到自己那些掩盖不下去的苍老痕迹:“本王已经快死了。”
他是那么的平静,彷佛真的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于这些世上的蝇营狗苟,只感觉哀莫大于心死。
顾怀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看着一切发生却没有任何动作,因为这个曾坐镇蜀地的年老藩王也明白,只要他一有动作,整个益州都会知道蜀王暴病而亡,而赵沐之所以只将他幽禁在此,只是因为还需要蜀王府为他收拢人心。
他和自己同样无力。
顾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准备离开,他知道这青羊宫不知有多少守卫和眼线,要想将蜀王救出去,靠他的威望了结这一切,无异于痴人说梦。
蜀王能强撑着一口气和他有这么一场谈话,已经是奇迹了。
而在他即将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身后蜀王疲惫苍老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带上裕儿离开,如果你真的想要阻止那个逆子,就还有一个办法。”
“去一趟都掌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