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承天街侧,最奢贵的一座酒楼里,谢槿羲已经提前包好了厢间,厢间空间阔大,点着袅袅熏香,更配有冰镇瓜果,香案彩屏,软椅卧榻。
但她此时却无心去享用这些,而是拉着谢卿琬站到了窗边,探着头去看街上的情景。
此处视野开阔,可以纵览方圆几里的街景,又是仪仗队伍的必经之处,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谢卿琬有些无奈道:“你这般急着作甚,待他们人走近了,再看也不迟,站着便不累么?”
谢槿羲摇摇头:“那要是万一错过了,可就亏大了。”
谢卿琬很想自己回去坐,但被她拉着胳膊,只能陪她一同在窗边站着。
所幸没过太久,远处传来一声号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马蹄声。
谢槿羲瞬间兴奋起来:“是南疆人来了!”她的身子拼命往外探去,连带着谢卿琬也不得不往前微倾。
朝这边而来的是一支整齐而又浩大的队伍,模糊看来至少有上百人,为首是两名卫士打头,其后又并驱四名骑卫,再往后才是一身着玄衣的轩昂男子。
他一人单占一行,只在左右远远地各有一列护卫,观其身姿挺拔,衣着华贵,倒很像那位传闻中的南疆王世子,卫衢。
听说卫衢年少即跟随南疆王四处平乱,是在险恶环境中摸爬滚打长大的,自小便是不凡,异于同龄之人。
这几年,南疆王将更多的南疆事务交给他去处理,卫衢也真正成为南疆能独当一面的少主。
其为人开阔疏朗,待人接物皆为时人所赞,谈吐清亮,毫无阴暗狭窄之气,行事俊爽,结友甚重。
总之,是位听上去哪哪都好的贵公子,容貌亦是一等一的俊美。
只可惜,站在酒楼窗边,到底隔得远,看得并不是太清。
卫衢身后是十人一行的南疆武士,皆是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身着重甲,半露胸膛,健壮胳膊上的肌肉,更是十分显眼。
谢卿琬侧过头去,发现谢槿羲正看得如痴似醉,目不转睛,于是又只好转回了头。
转头回去的过程中,她恰好扫过了对面酒楼的窗边,结果视野中却掠过一个似曾相似的面容。
她猛地顿住,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街对面酒楼窗侧,临窗而立,正细细品茗的人,正是元公子。
此时的他,眉目间少了几分艳冶浮华,多了一些淡然沉稳,正敛眸垂睫,亦看向道路。
谢卿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当即愣住了。
这时谢槿羲拉着她的衣袖:“喂,你在发什么呆,方才的阵仗你不会错过了吧,对面有什么好看的?”
“你别说,这些人的身材……啧啧,还真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本公主将来若是养面首,也要养个如此的。”
“这些人里,卫衢最是扫兴,包得严严实实,好像被看了就会少两斤肉似的,不过他身前的那个副将倒是不错,既让人饱了眼福,还偏做出一副贞洁烈男的肃然表情,实在是有趣。”
谢槿羲在谢卿琬耳边叭叭叭个不停,谢卿琬却没怎能听进去,她的脑子正在飞快转动——下一步她该怎么做。
是去找元公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又有何来头目的,还是按兵不动?
思索的间隙间,对面的元公子却突然动了起来。
谢卿琬看他似是要起身离去的架势,当即急了,从袖中掏出帕子,半探着身子伸出窗外,用力地朝对面挥着,企图让他看见自己。
可元公子已转过身,并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谢卿琬当即也转身,准备下楼去对面找他。
只是这一来二去的,慌乱之中,手帕就从手中脱落了出去,但谢卿琬此时满脑子都是要拦住离去的元公子,也就没去注意这点。
谢槿羲见她要走,一脸懵逼:“这还没看完呢,你便要走了?如此昂贵的厢间,你不留下多享用享用?”
谢卿琬没时间与她细说,只是抛下一句:“回头我将一半的钱给你。”
谢槿羲:“不是……”
不是,这是钱的问题吗?
她只能在目瞪口呆中,看着谢卿琬溜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
怎么往日下课,她拉她一起出宫,她动作就没这么快过。
……
谢卿琬急匆匆地下了楼,正欲穿过道路,却被行进的仪仗队挡住了去路,于是她只得等这队人马全部经过,再过道路。
其间,她不时踮起脚尖,想去看对面的路上是否有元公子的身影,只可惜,武士们人高马大,对面街道上亦是站满了人群,她什么都没寻见。
待到南疆武士全数经过之后,她再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元公子的身影时,却连片衣角都找不见了。
……
卫衢原本牵着缰绳,聚精会神地向前方行进,并未分心至两侧道路,却突然感到右上方似飘来某种异物。
他目光一寒,迅速肃目看去,在发现那只是一张白色的手帕时,俊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下意识伸手接过,再抬眸朝着飘来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抹在窗边转瞬即逝的身影,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了那位女子的衣着和发型,并未看清相貌。
再次看向帕子,只能看出此为上好的蜀绢所制,除了角落绣着一枝细嫩的梨花,便再无其他信息。
只知道身为帕子主人的那位姑娘,应当出自高门世家。
如此私密之物,要是流落在外,恐对姑娘名节不利。
卫衢眉头一拧,他招来了自己的副将,叫他去附近酒楼寻找可有衣饰对应的女郎,待找到了,就来禀明他。
而他为了稳妥起见,则先将那方帕子叠好,放进了自己袖中的夹层里。
……
半晌后,林副将来报,言己并未在酒楼中找到卫衢口中的那位女子。
卫衢沉吟片刻:“方才人多杂乱,恐是已离开了酒楼,是我思虑不周。”
“罢了,我亲自去寻。”
说完,他勒马调转方向,这时,远处却疾驰来一名身着东宫官服的传令官,隔着老远,就拼命挥舞着自己手中的旗帜。
到了近前,更是一句话也不耽搁,气喘吁吁地对卫衢道:“卫世子,殿下急召。”
卫衢的身子顿了顿,转身过来,眉头皱起:“是有急事?”
传令官道:“具体的卑职不知,只知殿下召世子速到东宫,于含章殿面见。”
卫衢不自觉地握紧了马鞭:“本世子知道了,你先去回禀殿下,我即刻就来。”
他又抬首看了看酒楼的窗边,轩窗未关,隐隐还能看见其内的奢丽之景,只是窗侧的人儿却已不见。
卫衢定下心神,心道只能先见了谢玦,回头再去寻她,心中暗道一声抱歉,这才驱马离去。
独留下滚滚尘烟。
……
卫衢一路风尘仆仆,到了东宫门前,下马步行,又顾及着谢玦口中的急事,步履匆匆。
直到进了含章殿,他才松散下肩膀,故意抱怨道:“臣这大老远到京城来,进了京连口水都没喝,行李手下亦未安置,就被殿下叫进了宫中,如今总算是到了您的跟前。”
谢玦坐在上首,不理会他的调侃,斜眼看向一旁侍立着的周扬:“给世子上茶。”
他语气淡淡,卫衢听起来却觉得自己被内涵到了,轻咳一声:“其实也没有那么渴。”
这边,周扬已将茶水端到了他的面前,卫衢不好推拒,一把握住,咕咚就灌下半杯,赞道:“殿下的茶,的确要比南疆的那些粗糙玩意儿要好得多。”
“对了,您叫我来,到底是有什么急事,怎到了您又不说了?”
卫衢和谢玦结识多年,话语间也不似寻常君臣那般壁垒分明,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是随意。
谢玦看着他,目光上下轻扫:“不是孤有什么急事,是若不叫你来,恐怕你就要出事了。”
卫衢愕然顿住举杯的手:“殿下这是何意?”他一下坐直了身体。
谢玦的眸光依旧平静,但话中的意思却并不风平浪静:“在你去使馆的路上,靠近延康坊的街边两侧楼中,发现了潜藏着的不明人群,身怀利器,兼有毒物,应是刚去不久,如孤想的不错,针对的就是你。”
“咳咳咳。”卫衢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手中握着的茶盏一歪,洒落了些茶水在衣袍上,他不可置信地朝谢玦看去:“我这是得罪了谁?半只脚才踏入京城,就这样整我。”
谢玦垂下眼睫,握住手边的青花莲子盏:“自然是因为你先前所行之事。”
卫衢嘴上是这样说,心中却早已明白了过来,他前几个月刚在南疆捣毁了黄巾教的一个据点,便遭到了疯狂反扑,如今进了京,怕又是跟这伙人有关。
他苦着脸道:“这还不是为了配合殿下。”说着,边从袖中掏出帕子,准备将身上的水渍擦擦。
只是刚拿出来,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手帕的材质太过柔滑,不太像他这个大老爷们往常惯用的。
卫衢下意识地低下头,看清帕子上的梨花后,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拿错了。”
他这般自言自语的嘀咕自然是落入了谢玦耳中,谢玦随意一瞥,本是从卫衢身上轻轻滑过,却在扫过那方帕子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
卫衢刚想将手帕收回去,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抬头,恰见殿下正蹙着眉,脸色很不好看地盯着他瞧。
而方才谈及他险些遇刺的事情时,殿下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卫衢不禁浑身一抖,还没等他开口去问到底怎么了,便听谢玦忽道:“拿过来。”
“啊?”卫衢愣道。
在察觉到谢玦不善的目光,是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时,卫衢一个激灵,立马将手帕递了出去。
但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浓厚:“殿下,可是这手帕有什么异样,难道和今日的那些刺客有关?”
谢玦将手帕握在了手中,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问卫衢:“这手帕从何而来?”
卫衢以为这当真与刺客有关,忙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那小娘子看上去身娇体弱,也不像是和刺客有关的人啊,殿下,您是不是弄错了?”
说完这话,他就看见谢玦将帕子握得更紧了些,眼中仿佛有霜刀飕飕刮过,声音微冷:“你倒是很了解她?”
卫衢虽然心思算不上细腻,但此刻也感觉到了谢玦的心情很不好,而且是因为他的话更加不好了。
他想不通问题的根结,却知晓一件事的道理——小姐家的帕子,就算是在殿下手中,也不太好,他还要拿回去还给人家呢。
于是他顶着谢玦难辨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殿下看过了,若是没什么问题,可否能将这帕子还给臣下?”
空气中是漫长的沉默,没有哪次,他们之间的交谈,有这么长的停驻。
谢玦一直没有说话,卫衢却能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头上,如有实质。
卫衢被这过分长的死寂折磨得开始胡思乱想,脑子忽然灵光一闪,嘴快道:“莫非这帕子的主人,是殿下的心上人?”
要不然殿下怎会如此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