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昀是被一巴掌拍醒的。
睁开眼睛,入目是暗黄色的床顶。他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扇过的那半张脸。
寝殿里安静至极,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侍夜太监的呼吸声。
他缓缓从床上坐直了身体。
脑中迟钝的回放着方才的景象。
那只手,洁白,素净,骨节纤细,指腹间却覆盖着清晰的薄茧,像是长期玩弄什么东西所致。
一只男人的手……
打了他的脸。
他环顾四周,一时有些茫然若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尊贵的太子之位。
但整个床帏都是暗黄色的,他身上的锦被也绣着精致的游龙。
这一切都是储君的象征。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时怒极反笑。
真是反了天了。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处处容忍,梦中妖孽却得寸进尺,从一开始摆出泪眼垂垂我见犹怜的样子勾引他,蛊惑他,让他变成满脑子黄色废料的蠢货,到如今,竟然胆敢掌掴他!
他竭力平息怒意,缓缓道:“来人。”
外侧陪睡的太监当即被惊醒,快步跑到床前,“殿下有何吩咐。”
承昀自锦帐中伸出一只手,撩开床帏,冷冷道:“传楼招子来见。”
已是秋末,夜前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一片湿润。
太子府各处却是灯火通明,早有专门的宫人守在石灯旁边,无论狂风暴雨,都要保证灯火不灭。
唯太子的寝殿,稍显昏暗。
楼招子走进来的时候,承昀正披着半湿的长发,面无表情的坐在长榻上。
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爬上去,在承昀对面坐下。
“孤方才便在此与他激战。”
楼招子:“……”
他停顿了几息,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承昀笑了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随后,孤便被一巴掌打醒了。”
楼招子将自己的坐骨坐实,语气无奈:“想是打情骂俏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打情骂俏……”承昀低语,神色阴郁:“所以,孤未来一定会被他打上这一巴掌,是吗?”
楼招子轻咳一声,道:“殿下应当明白,您,您梦到的一切,都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承昀冷冷道:“孤注定要成为他脚边的一条走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呃……”楼招子道:“殿下言重了,太子妃……不,您对心上人宠爱有加,事事亲为,这是值得赞赏的。”
承昀呼吸急促,再次一字一句,重复已经说了很多遍的一句话:“孤,绝对,不可能,喜欢,他。”
楼招子对此十分郁闷:“可是殿下应当明白,您自幼做的梦,皆是预知梦,往日您通过各种方法逆天改命,但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只是结果稍有不同……”
“孤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殿下。”楼招子苦口婆心:“不过就是一个娇纵了点的女子罢了,您就让着她一点,那不是都说,女子都是水做的……”
“孤何时说过他是女子?!”
“……”寝殿里陡然寂静了下来,楼招子表情震惊,承昀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表情一阵变幻莫测,盯着楼招子的眼神逐渐染上了阴沉。
楼招子急忙避开视线,掩饰住自己的内心,道:“殿下一直不好女色,竟然……”
“孤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承昀一掌拍在桌子上:“孤绝对不可能将一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受他蛊惑,为他痴狂,成为满脑子粪水的蠢货!”
“是是是。”楼招子眼疾手快,迅速将桌子上的茶水拿到一旁的榻上,眼看着这紫檀木的小桌在他掌下碎尸万段,也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次梦到对方的时候会如此生气。
一个男人,楼招子也觉得匪夷所思,太子殿下一直醉心兵法,近日更是在火器上极尽钻研,这样一个怎么看都要成就宏图霸业的储君,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男人?甚至甘心由他作践?
他犹豫道:“之前听师父说过,殿下年满十八岁之后,梦境的能力可能会发生变化,也许,这仅仅只是一个梦?并不具备预知之力?”
承昀勉强平息怒意,摇头道:“不论如何,孤都要杜绝此事发生,孤余生绝不能被绑在一个狐媚的男子身上,他会让孤沦为笑柄。”
“殿下说的极是。”事已至此,楼招子也只能转动脑筋,苦思冥想:“可是殿下梦中之事,贫道也实在无法插手……”
承昀沉默了一阵,冷冷道:“孤有一个办法。”
楼招子洗耳恭听:“殿下请讲。”
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承昀还只是太子,若是日日入梦来的是个女子还好,哪怕身份低微一些,也不至于影响大局,可若是入梦的是个男子,还是个让太子痴迷至极的男子……那,未来之事可就不好说了。
古往今来,哪有男子为后的道理。
“孤要找到他,处死他。”承昀缓缓道:“如此,方可永绝后患。”
楼招子颌首,道:“也好,只是要如何抓捕对方呢?”
“孤亲自画像,全国搜捕此人。”承昀显然已有计较:“对外便声称是梦妖侵扰,难以安睡,百姓定会自发检举。”
楼招子犹疑:“梦妖之说,会不会有些荒谬?不如以抓刺客为名……”
“孤要的就是荒谬。”承昀沉声道:“如今上面那位对孤频频打压,若非母后和舅舅还在,他怕是上位第一日便收走了孤的一切……荒谬,孤若不荒谬一些,如何能让他放心?”
最重要的是,那妖孽日日入梦,已经作践了他足足一个月,甚至极可能成为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他自然也要让对方尝尝寝食不安、坐卧不宁的滋味。
但这些话他一字未言,只是垂着睫毛,表情凝重,做出顾虑大局的样子。
楼招子长叹一声:“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楼招子离开之后,天依旧是深黑色的,承昀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方才扇了他一巴掌的那个人。
他又忆起自己单方面付出的浓情蜜意,忆起梦中那些亲密至极的耳鬓厮磨,忆起对方光洁的皮肤和沙哑的嗓音……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如圣徒一般,虔诚亲吻他全身的样子。
重新睁开眼睛,承昀的眼中一片冰凉。
那具和自己拥有同样构造的身体,承昀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它怎么可能会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跪伏在对方的腿间……
不,他绝对不可能是心甘情愿的,一定是那妖孽给他下了药……
他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忍不住了。
他一定要亲手捏死那个混账东西!
他神经质的在床边来回走动,整个人已经要被气炸了。
他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便是哪一日真娶了太子妃,也断断只有旁人服侍他的份儿!
他算什么东西,这个,这个……还不知道叫什么鬼东西的浪荡货!
承昀大步跨出寝殿,守夜的宫人几乎齐齐动了,一路小跑着打着灯跟在他身畔。
承昀很快来到书房,自行拿了纸笔,摊开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勾动狼毫,又冷冷嘱咐身旁的笔侍:“去拿丹青。”
丹青很快拿来,承昀换了笔,一手扶着宽袖,一手笔走游龙。
等到最后一笔落定,他随手将笔递向旁边,目光静静盯着纸面。
等他发现身旁的笔侍迟迟未接笔,拧眉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他正神色恍惚,也在呆呆盯着纸上的人。
承昀道:“你在干什么。”
侍者瞬间回神,躬身接过画笔,道:“殿下绘艺精湛,奴才不小心看得入神了。”
承昀拧眉,道:“很好看?”
侍者又看了那绘画一眼,道:“奴才口拙,只叹天上仅有。”
承昀沉默望向自己的画作,嗓音温和:“如此,待孤寻到此人,便将他的皮剥下来送你如何?”
侍者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去:“奴才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承昀放下广袖,淡淡道:“通知庞琦,召集宫廷所有画师临摹此画,三日后,孤要全国搜捕此人。”
三日后,由多位宫廷画师描摹的梦妖画像纷纷被送往各州府。
盛京城的公告栏里,也贴出了梦妖的通缉令。
一时之间,举城哗然。
人群熙攘的公告栏前,周连琼先一步挤了进去,一眼看到画像上的人,不禁眉头一皱,转身便喊:“阿景!阿景!”
人群后面,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正在探头张望,听到他的声音,便喊了一声:“在这。”
“你快看!”周连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不满,直接挤出去,再扯着表情惭愧的周连景重新挤进来,指着上面的人道:“你看这人,有没有觉得眼熟?”
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这通缉令上的画像也是用丹青绘制的,足以见其奢侈。
也能看得出来,太子应当是十分迫切的想要寻到梦妖。
周连景观察了一阵,逐渐有点变了脸色,周连琼道:“这不是那个小卖……”
周连景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伸手将他扯出了人群。
直到一路被扯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周连琼才挣扎着推开了周连景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你没看到上面写的什么?!”周连景环视四周,听着人群的议论,低声道:“太子受到梦妖侵扰,号召全国搜集,此等巫蛊之事,若是被沾上可是要杀头的。”
“杀头,又不杀你的头……”周连琼凑近他,小声道:“我们将小卖国贼报给太子,是能拿到赏银的。”
“家里何时短了你的钱花?”见他仍不死心,周连景沉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父素来与楚王走的近些,你上赶着去讨太子的欢心,届时给大父知道……”
“你怎么思想如此狭隘。”周连琼将他拉向自己,道:“大父贵为一国之相,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只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坐冷板凳,乃至父亲至今都只是一个小小侍郎,倘若父亲能够攀上太子……”
“你怎么敢……”
“父亲早就对大父有诸多不满!”周连琼哼道:“我相信你也听过他酒后的埋怨吧?更何况,未来之事还什么都说不准呢,鸡蛋不可同篮,若父亲能攀上太子这根高枝,他日两王争锋,无论谁胜,我们周氏都可保全全族。”
周连景的表情震惊至极:“大父与父亲……”
“他们是亲生父子,自然同气连枝。倘若楚王要借大父之力,便是知道父亲曾为太子效力也定能保下一条命。反之亦然。”
“你……”周连景表情复杂,道:“你何时琢磨的这些。”
“这你就不用管了。”周连琼很是得意,他指了指公告栏,道:“父亲早有结交太子之意,这梦妖,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大功。”
周连景依旧眉心紧锁:“可是阿梓……他已经消失三年了……”
“谁跟你说他消失了?”
周连景再次一怔,周连琼道:“当年他破开后墙私逃出府,虽就此没了音讯,可是每年十月,他都会去小方山。”
周连景脸色变了变:“你是说……”
“十月十七日……”周连琼冷笑,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活活杖毙,这样的日子,他怎么可能忘记。”
喜洲城,烟火铺。
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日子,烟火铺子门庭冷落,只偶尔有扎着双髻的小孩朝里面探头,似乎在眼馋那些发出噼里啪啦声音的红色爆竹。
一个年约十五的伙计趴在里面,正在泛着秋困。
直到有人轻轻在桌面敲了两下。
伙计含含糊糊:“小龙吼三文,大龙吼五文,金玉满堂喜气洋洋各二十文……其他没小孩玩的了。”
那只手再次在桌面叩了两下。
伙计迷迷瞪瞪的仰起脸,还没看到人,就先看到了对方腰间的一串核桃,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清醒过来:“哎,您是……”
“我姓温。”来人头戴幕离,浅灰色垂纱一直遮到了手腕,从声音来看,这是个年轻公子,他语气平静:“从君子城来。”
“哦哦哦,君子城。”伙计搔了搔头,扭脸左右看了看,弯腰从地上捧出一个木盒,道:“您是不是来拿这个的?”
那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盒,也不知装了些什么,放在桌面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看上去重的很。
伙计甩了甩被压到的手,笑道:“我们老板交代过,您要是能打开,就能带走,打不开就不是拿东西的人。”
那木盒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钥匙孔,只在本该装钥匙的地方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铁丸,铁丸约指头大小,伙计用手戳过,纹丝不动。
年轻公子没有多言,只是抬手取下了腕上一串檀木珠,伙计留意到他腕上有一圈遗留的旧伤,像是被什么磨损所致。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机关,伙计只见到檀木珠的其中一颗珠子对准了木盒上的铁丸,很快便听到咔哒一声。
年轻公子重新将檀木珠戴回腕上,毫无顾忌的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伙计马上探头去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些核桃,他当即张了张嘴,显得有些失望。
还当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呢……
“多谢。”年轻公子检查了自己的东西,径直离开了烟火铺。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温别桑在一处郊外的无名茶馆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点了一壶清茶,而后用茶馆处免费的水喂了马。
茶馆开在树荫处,散落在四周的桌前各坐了不少人,从装扮来看,不是走江湖的,就是做生意的。
这些人里,有一个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肩膀上挂着一个布袋,手里握着一卷画轴,正在挨桌询问着什么。
温别桑耳力不好,听得不慎清晰。
温别桑喂好了马,来到桌前坐下,刚饮了两杯,就见那挎着布袋的男子朝他凑了过来,小声道:“听说过太子梦妖一事吗?”
事情闹的举国皆知,温别桑又岂会没有听过。承昀太子颁布通缉令是五日前,送往各州府的画像都还在路上,但距京的偏远之地,却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百姓们皆对此津津乐道,难免好奇梦妖真容。
这其中,自然也便涌出了一批投机之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拿到了梦妖真正的画像,看一眼几文钱——具体多少自然是根据行人的穿着来判断。找的也都是兜里不缺这几个子儿的。
温别桑这一路已经从三个人手中看到了三张完全不同的画像,每张都长得不太一样,有一个竟然还是男妖。
他倒了杯茶,言简意赅:“不看。”
男子并不轻易放弃,道:“公子还是看一眼吧,这是我亲眼所见,亲手所绘,保证是真的!您看了之后心里有谱儿,万一家里谁跟梦妖长得相似,还能赶紧藏起来呢。”
见他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温别桑将手探入口袋摸了摸,取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
男子笑了一下,道:“公子,给五文吧,我保证我的东西您看了绝对不亏!”
温别桑沉默的伸手,重新去拿那枚铜板。年轻男子急忙伸手按住,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再加一文,两文行吧。”
温别桑不语。
双方僵持几息,男子一咬牙:“一文就一文!”
他畏畏缩缩的展开画卷,给温别桑看了一眼。
温别桑本意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便随意瞥了一眼。
整个人豁然一怔——
那上面的人,竟然与他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