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仿佛又回到他修为被废的那一天。
他紧紧地蜡缩着瘦削的身体,瘫软伏倒在地上,发丝粘黏稠腻鲜血与冷汗,狼狈的贴在脸颊上。
丹田里犹如被生生撕裂,又往里撒了一些盐,按着锋利的尖针扎进去,用锤子不断地敲打着嵌入。
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恍惚的仰视着男人高不可攀的面容。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什么是难以入眼的垃圾。
“……”
容瑟白玉似的脸霎时微微发白,掩在袖下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脑中又开始出现前世修为废除时的眩晕。
丹田深处也似乎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从里至外都泛出无法忍受的疼痛,撕扯着腰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阵阵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
容瑟托着衣服的手猛地攥紧,绷直的指节根根泛白,左手无意识张开,去抓敞开的深檀木柜扇,像是溺水的游人,去抓漂浮的浮木。
时云顾不上合拢衣襟,高大的身躯跨前一步,沾着水汽的手臂横着支过去。
容瑟白玉修长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臂上,触感温凉,如挨上一坯寒冰。
时云浑身骤然紧绷,裸露的宽大肩背骨骼剧烈紧缩战栗,肌肉坚硬如铁。
他深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容瑟近在咫尺的脸庞,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逐渐变得粗沉。
身上摇摇欲坠的衣服从领口滑落臂弯,整个上半身几近全露。
“啊——”
容锦又是一阵惊呼,脸蛋红的几近滴出血来,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男子,也未免孟浪了些。
她眼波羞怯地流转,不经意瞥到时云的后背,眼眸瞬间睁大,颤声捂着唇:“他怎么会……?”
时云宽阔的背上淤青遍布、伤痕纵横,大多数伤口更是深可见骨,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看得人头皮发麻。
完全不像是寻常人该有的。
容瑟紧抿唇瓣,按捺下身体内的不适,收回搭在时云臂上的手,复往前递了递右手上的衣服。
意思不言而喻。
男女有别,在女子面前袒露胸膛,终归是不太好。
时云沉默地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抬手接了过去,顺着容瑟手指的方向退出去。
随着走动,腰背的皮肉支棱拉直,斑驳的伤痕愈显骇人。
骨骼错位的扭曲双腿,滑稽又可怜。
途经过望宁的身边,他步子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原本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藏在湿发下的眼睛如同野兽般的凶狠地射向望宁。
好似随时要扑上去,将望宁撕成碎片。
望宁眼皮微掀,幽黑深邃的瞳仁,沉沉浅浅,犹如夜幕下波涛涌动的海面,有种盛气逼人的压迫感。
眼中含着的浮冰迅速地凝聚,冰冷的视线扫视过时云全身上下,宛如时云是肮脏的垃圾、阴沟里的老鼠。
“哥,他是谁啊?”容锦轻柔着嗓子问道,眼底滑过一抹无人察觉的隐晦嫌弃。
翻涌不止的反恶反复膨胀,容瑟额头冒出虚汗,纤长的眼睫低下来,眼尾轻轻颤动,眼角晕出一圈勾人的红意来。
“邵岩长老新收的弟子。”他微张开嘴唇,艰难地呼吸,瞳孔有些涣散。
表面之上却没显露出多少异样来,长身玉立在衣柜前,柜扇遮挡住他小片白皙的侧脸。
大长老收的弟子,不该安排在聚云峰么,怎么在她哥的小院?
容锦心头疑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看见容瑟湿发散落,忙凑上前去,要帮忙擦拭。
担忧心急的模样像个十足十的好妹妹,好似在山门口发生的矛盾不曾存在过一般。
“不必麻烦。”容瑟侧了侧身,从柜扇后走出来,稍抬手臂,阻拦她靠近。
鸦羽般的睫毛微微低垂,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里衣内侧,如绸缎般的发丝服帖地垂落在脸侧,发梢滴落的水珠浸润领口,晕湿一片衣襟。
隐约可见薄衣之下,白皙似玉的胸膛,薄瘦雪白的肩背也若隐若现。
这是容瑟第二次拒绝她了。
容瑟向来事事顺着她,依着她,对她有求必应,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容锦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知名的不安,面皮一僵,脸上的表情几乎快维持不住。
她眼角小心地瞄了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望宁:“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哥受伤……”
“有事么?”容瑟打断她的话,眸色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令人不敢直视,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心底隐藏的腌臜。
容锦慌乱低下头,无措地咬了咬唇瓣,声若细蚊,一副惹人生怜的模样:“我不放心你的伤,想来看看,托颜师姐进主殿找到仙尊,带我进来……”
庭霜院四周布满结界和阵法,她没有身份令牌,没有人带根本进不来。
颜离山趁颜昭昭养伤,调走宣木,想断了她的念想。颜昭昭得知,拖着伤躯和他闹。
容瑟去铜元镇的这段时间,颜昭昭没少往主殿跑,蹲守她不是什么难事。
望宁居然会答应这等小事?
容瑟长长的睫毛如蝴蝶一样颤抖,讶异地侧眸看向阴暗交错之处。
望宁站在檐下,外间日头又盛了几分,炙白光线照在他周身,折射出几分的晦暗和幽冷来。
容瑟略别过脸去,丹田里又是一阵抽搐绞痛,仿佛是数以千计的小虫,在身体内一点点咬噬。
他呼吸错乱一瞬,深吸口气淡淡启唇,嗓音如环佩清冷动听:“弟子无碍,多谢师尊挂念。”
望宁由上至下看着他,密长尾睫半遮住深邃狭长的眼,在如雕刻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容瑟被看得不自在之际,他不带什么语义的“嗯”一声,声音无一分起伏,背身离去。
萦绕在青竹小院中,长期身居高位之人与生俱来的迫人威仪,也一并淡去。
容瑟扶住木床沿,长舒出一口气,压根没有察觉到,自从望宁出现,他的心跳没有如前世一般失掉一拍频率。
心湖平稳,波澜不惊,没有泛起一点不该有的涟漪。
反倒是条件反射的惊怕、恐惧占据主导,仿若对他而言,望宁是什么令他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容锦捏紧手中的剑穗,犹疑地看了看容瑟,移动莲步,转身快步追上望宁。
“仙尊。”容锦娇柔喊住他,紧张地仰起脸望着他高大的背影。
乌发红唇,湿润的眼眸中盛满潋滟水光,皮肤光滑白嫩,腰肢比柳枝还要柔弱三分,一动一作皆如妖魅般摄人心魄。
她虔诚地双手递上剑穗:“十四年前多谢仙尊的救命之恩,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是容锦唯一能拿出手的了,望仙尊不吝收下,以全容锦感激之情。”
望宁背对着她,闻言微侧过脸,毫无情绪的眼神缓缓压下,落到她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全身血液骤然凝固,容锦面上血色顷刻消退了个干净,变得惨白如纸。
—
容瑟对院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闭着眼缓了缓,等脑中的眩晕感稍稍褪去,他眼前罩下一道灰暗的阴影。
时云穿着他选的衣服,一瘸一拐走到他跟前,腰间白色丝绦坠拖至地面,拉了长长的一路。
同色的里衣松松垮垮散开,领口下敞至腰腹,露出大片胸膛。袖口与裤脚各短出一截,瞧着颇为不伦不类。
容瑟沉默一会儿:“不会穿?”
时云摇摇头,下一刻又点点头,微干的发丝尾端发着点自然的卷儿。
“……”这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重生以来,容瑟第一次感觉到头疼。
但邵岩已经将人托付给他,他又不能放任不管——至少在完好交还给邵岩之前,不能不管。
容瑟在心里认命地微叹口气,指尖挑起垂地的丝绦,一点点教他:“这是系在腰间,作束腰之用。”
时云盯着他的手指,浸泡过灵泉,他手上凝固的血污洗净,掌心的伤口周边冒着点肉粉,横在细腻的掌肉,像是卧了一枝春日桃花。
好看得紧。
时云大概真的是首次穿这样的衣服,学的有些笨拙,容瑟教了三四遍,才勉强穿正确。
但袖口和裤脚仍旧短了一截。
“……”容瑟取出传音石,传音给外门掌事的弟子,让其备两套大号的衣物,他等会儿过去取。
放下传音石,容瑟又看着时云凌乱的头发:“会梳发么?”
时云略低着头和他平视,没动。
……看来是不会。
容瑟从袖中探出一段美玉无瑕的手腕,拨开他覆在面帘的发丝,手指微微一顿。
发帘之下,是一张轮廓利落的英挺脸庞。
剑眉粗黑,鼻梁很高,睫毛不算很长却十分浓密,右眼下的脸廓处有一道很深的疤,深黑色的眼眸蕴藏着锐利的野性。
像是原始森林里未开化的兽类,在里面看不到一丝人性的柔和。
“大师兄。”外门掌事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传音石中传出来:“衣物已备好。”
掌事是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修为卡在练气初期,资质不算好,但处事圆滑事故,在外门颇得人心,哪怕他心里看不上容瑟,表上的礼度也挑不出错处。
容瑟回过神来,缩回停在半空的手腕,转身去往外门。
—
望宁转眼回到庭霜院。
白云漂浮,院中白梅花瓣朵朵落下,铺开一地的白,与玉石地板融为一色,相得益彰。
似落了一地的雪,为庭霜院又添几分孤高遗世。
他高坐主殿白玉座上,骨节分明的长指略微曲折,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清缓的敲击声,落在封闭的环境中,尤为清晰,莫名令人经弦紧绷。
忽的,敲击声一顿,一张画着符文的明黄传音符出现在他养尊处优的指间。
望宁平淡开口:“颜离山,邵岩新收的弟子,下归容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