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之中大雨如注。
豆大的雨珠砸落半人高的灌木丛,噼里啪啦的回响一圈圈漾开。
青年倒在杂草丛生的泥土地上,泥泞溅上旖旎的白衣,浓密纤长的眼睫紧敛,浸润雨水的黑发勾绘似的粘黏在精致苍白的侧脸上、修长的颈项间。
一动不动。
任何人看上一眼,心里都会忍不住滋生出几分晦涩阴暗的想法。
男人面容几不可察扭曲一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湿透的粗布黑衫紧裹强壮身躯,肩背上结虬的肌肉贲张鼓胀。
似难以忍耐,男人粗喘出一口气,青筋暴突的手臂朝青年的领口探了过去。
“!!!”
敏锐地嗅到一股凌厉刺骨的杀气,男人下意识后蹦一步,抽出身上的佩剑抵挡。
锵——!
猝闻一声剑锋相击的锐吟,一道剑气贴面刮来,险些切断他的手指。
“——别碰我。”
容瑟反握寒云剑,单手撑地坐起身,剑刃横在身前,眸子里一片清凌凌的冷意。
男人瞥了一眼沁凉手指,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贸然凑上前,掩藏在黑暗当中的一半粗犷脸孔,晦暗不清地盯着容瑟。
暴雨幕天席地的灌下,淅淅沥沥拍打在身上,无孔不入的凉意侵袭入肌肤。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嗤笑响在空气中,容瑟身体骤然紧绷。
昏黑不清的视野里,男人视线缓缓下移,定在他的眼睛处,一字一顿:“大师兄,你还站得起来吗。”
似应证他的话,容瑟抓握剑柄的手抖了一下,就连气息也泛起了一丝微颤。
容瑟微微仰起脸,面庞惨白毫无血色,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又散开一些,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瓷白的骨端磨出小片薄粉。
从眼皮顺滑下的雨水沿着眼尾蜿蜒流落,坠在卷翘的睫羽梢上,欲掉不掉。
眼底水雾缭绕,眼神已不复清明,好似打碎的玉瓷,脆弱得让人邪念横生。
男人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喘气声越发粗重,回荡在绵延的雨声里,叫人寒毛直立。
容瑟眉尖不适地微动,撑在地面的手指节绷紧,尽力保持神智清醒。
体内的疼痛却犹如坚固的钢索,牢牢困住他的四肢,直拖着他往无尽的黑暗之中拽。
他眼睁睁看着男人收起剑,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朝他走近。
他认得男人。
前几日在外门的正堂角门见过。
容瑟冰凉的指腹在剑柄上摩挲一下,生得一张浓嫣姝欲的脸,眼里全是清冷疏离。
吼——!
在吴义康的大手即将碰到他的领口,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响彻长空,琨暝兽指爪锋利的兽掌带起一股强大的劲风,朝吴义康手中的幼崽抓去。
幼崽是牵制琨暝兽的关键,万不能丢。吴义康阴沉下脸,不得不缩回手,侧身退开。
一人两兽在大雨中僵持不下。
容瑟半阖眼睫,剑尖支地,支撑着要站起身来。
丹田里忽的犹如烈火灼烧炙烤,仿佛要生生撕裂开来,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吴义康再度以幼崽性命要挟,压制住琨暝兽,回到原地。
容瑟脊背微弯,软倒在地,双眼紧闭着,深陷在昏迷的沼泽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抗之力。
吴义康胸膛里摇曳的火苗凶猛上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全身。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容瑟,双目猩红充血,再度朝青年的领口探过去,粗大的指骨不自禁地颤抖。
——!
坚硬剑柄抵住他的胸膛,吴义康略微一顿,剑光如白蛇吐信,擦过他的鬓角。
一支线条流畅的手臂断飞出去,滚落杂草丛中。
本该昏迷的青年,呼吸不稳的喘着气,神色如淡月下的寒霜。
好半晌,吴义康听到对方用冰冷、尾音带着微哑的嗓音道:“我说过,不要碰我。”
—
灵川秘境开放时长为三个时辰,时间一到,自动闭合,直到十年后重新开启。
温玉捂着发痛的后颈,缓缓睁开眼,夕阳钻进云层,染红半边天空。
密林深处折射下几缕霞光,照在秘境出入口熙熙攘攘的仙门弟子们身上,熠熠生辉。
“——大师兄!!”
温玉晃去脑袋里的眩晕感,猛地看向季云宗弟子所在的位置,一张张面孔找过去,大师兄怎么不在?
脑海里闪过晕倒前容瑟与看不清品种的猛兽缠斗的画面,温玉心口一滞,跌跌撞撞跑向颜昭昭。
“大师兄呢?”温玉惊惶地抓住颜昭昭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颜昭昭娇呼一声,扯开温玉,柳眉倒竖道:“放开!你弄疼我了!”
她身边的狗腿上前隔开温玉,替颜昭昭回道:“过去快三个时辰,离秘境关闭不足半刻钟。”
半刻钟……
温玉十指死死扣紧,连忙焦急的追问:“大师兄出来了没有?”
狗腿子闭上嘴,沉默不语。
不安的感觉涌上温玉心头,她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宁元义。
宁元义面色一僵,扭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按住伤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温玉的整颗心瞬间像是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胸膛里悬坠着,几乎要掉下来。
“他还在……里面?”温玉抖着声呢喃,脸庞白的吓人。
想也不想的,她拔腿冲向秘境入口。
但刚一靠近传送阵,一道亮白灵力击在她的背心,从铜元镇赶回来的邵岩铁青着脸走进密林,厉声呵斥:“胡闹!秘境开启期间一人仅能进出一次,你不知道吗!”
灵川秘境温玉不是第一次进,怎么会不知道。
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眶扑向邵岩:“师父,救救大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邵岩爱怜地轻拍她的发顶,幽幽地叹出口气。
温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他哪里舍得温玉难过。
可灵川秘境乃是天然所成,非人力所能控制,他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无能为力。
不,邵岩抚过花白胡须,眼里闪过一抹深思,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邵岩长袖在空中拂过,纯白色的灵力从他掌心散开,汇聚到半空,形成一面椭圆的浮镜。
浮镜一片莹白,邵岩指尖又在镜上一点,浮镜镜面水波一般圈开波纹,逐渐变得透明。
邵岩躬身,恭敬行礼:“仙尊。”
——仙尊?
周遭的仙门弟子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邵岩是季云宗大长老,能当得起他一声仙尊的,唯有修真界人人仰慕的望宁仙尊。
望宁仙尊出关了?
仙门弟子们局促无措的整里衣袍,一张张脸盘涨的通红,激动地朝浮镜望去。
望宁仙尊乃是万千修士的心之所向,他们很久之前就想一窥仙尊风采,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能有幸得见仙尊一面,灵川秘境中的宝物与之相比,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浮镜镜面光洁,纤毫毕现,一张犹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镜中的男人高坐白玉殿之上,暖色的夕阳光镀照在他周身,折出冰冷的光泽。
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漠威严的气场,直逼得人喘不上气。
众人心中骇然,慌忙低下头颅,大气不敢出。
“何事。”望宁平淡道。
邵岩简单讲述来龙去脉,问道:“仙尊可有什么法子让秘境多开启一段时间?”
望宁淡淡撩了下眼皮。
目光行过之处,好似有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量从天地之间裹挟而来,压制住所有人体内的灵力。
“秘境几时关闭?”
邵岩深吸一口气,回道:“不足半刻钟。”
望宁表情平静,语气中所隐含的淡淡威仪,让人不由自主臣服:“天意不可违。”
言下之意,他不会救容瑟。
邵岩不禁微微一怔,十四年的朝夕相伴,说舍弃就舍弃,不留半分情分,仙尊当真无情。
但转念一想,望宁修的是无情大道,七情六欲寡淡,会有如此反应也理所应当。
温玉掩面而泣,凄厉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在场的仙门弟子忍不住齐齐别开眼。
仅有颜昭昭埋在发丝阴影下看不清神情的面庞,布满了让人心里面发毛的兴奋。
容瑟出不来,留影石里的映像也就不会有公之于众的危险,她在秘境中算计温玉的事亦无人知晓。
等十年之后,秘境再度开启,她寻机会找到容瑟,毁掉留影石,一切将风过无痕。
哪怕到时候容瑟站出来指证她,他拿不出证据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颜昭昭余光紧盯着秘境入口,掩藏在袖中的十指紧张地握紧。
半刻钟到,秘境入口处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传送阵光圈由外往内一层层合拢。
快了。
快了。
马上就……
滴着血的剑尖从传送阵露出,颜昭昭瞳眸咻地睁大,紧缩的瞳眸之中,一道浑身湿透的修长身影缓步从秘境中走出。
如墨的青丝濡湿肩背,青年低垂着眼眸,湿润发尾划过姝丽如仙的眉眼,浓密如蝶翅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片阴影。
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握着冰冷剑柄,刃上雨珠混杂血水,顺着剑刃在他脚边滴落。
“……”死寂在秘境入口蔓延开。
仙门百家的人目不转睛看着神思恍惚的青年,移不开眼。
无人注意到,在青年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
男人古铜色的皮肤惨白如宣纸,强壮的躯体佝偻下弯,湿淋淋的左手臂捂按在右肩上,右肩空空如也,竟是从膀臂之处被整齐切断!
望宁冷漠的眸光掠过两人,定格在容瑟凌乱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