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开国后没多久借一次酒宴逼迫所有的将军交了兵权,席间太祖道“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高崇文的姑姑高明溪便是那时嫁入宫中的,只为消除猜疑,只为上下均安,无人问她是否愿意。
太祖驾崩后高明溪晋封为淑妃,但她却决意到云华寺出家,这几日高崇文日日为她送药,淑妃因梦魇被折磨得没有人形,身体如同纸张般薄,面容苍白憔悴。喝了几天药后确实有好转,每日能睡上几个时辰,人也有了些精神,今日见高崇文已经能够坐起来了,高崇文赶忙扶住她,让她躺下。淑妃却执意要起身,满怀期待地说,“今日宫里传来消息,长清要随长乐公主来云华寺给陈国公主做法事,我得梳洗梳洗,或许结束后有空清儿会来看看我。”高崇文不忍拒绝,扶着她坐到妆台前,“那就让念珠给姑姑梳妆吧,我去给姑姑煎药”,说罢便往厨房去了。
高崇文手上动作不停,却思绪万千。
如今立储之事沸沸扬扬,官家却迟迟不立太子,其中缘由并不难猜,官家自然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他最属意的是德妃的儿子楚王,可官家却不能这么做。
当初太祖驾崩,官家作为太祖的弟弟本不能继承大统,但官家昭告天下太后薨逝前曾将其与太祖聚于一处,并命首相陆秉在旁记录。太后说“月朝覆灭乃其无长君所致,汝死后当传位于长君。四海至广,能立长君,国家之福也。”故而按照遗诏该立最年长的儿子,也就是先太祖长子秦王赵贤昭。
当初助官家登上皇位的遗诏,如今却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不论这个遗诏是真是假。
朝堂之上大部分朝臣纷纷站队其中一人,若是站对便飞黄腾达,站错便难逃一死,他们以生命做赌注谋求一个前程,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之际朝臣皆是如此,高崇文亦是想如此来谋求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程,彼时可为母亲报仇,高家上下和母亲族人也不用活的惴惴不安。
忙活完,他盖上药罐的盖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药熬好。
熬药的过程总是苦涩且漫长的。
待药熬好,已是申时,院子里已经点起了灯,淑妃身上盖着鹿皮裘服坐在院中向外张望。
“院里风大,回屋等吧”高崇文将手中汤药递给她。
“我想早些见到清儿,若我身子好些,我多想白日便去寺门口看看我的清儿,”淑妃神情戚戚,高崇文也不忍再劝,起身替她更换袖炉中的炭火。
“崇文,代我弹首曲吧,清儿若听见了便知道我在等她,一定会来看我的”,淑妃接过袖炉,站起身来与高崇文说,旋即她又改口,“算了,许是什么事耽搁了,天暗了,早些回去的好”。
“姑姑放宽心,已是申时,今日公主们定是会住在寺里,那就一定会来看望姑姑。做法事过程繁琐,难免来得迟些,姑姑不必着急,我在这陪着您等长清”。
为了安抚姑姑,高崇文轻拨案几上的仲尼式七弦琴,这把琴琴面遍布流水小蛇腹断纹,声音宽宏松透,他便奏以一曲《鸥鹭忘机》。
静谧的夜晚,伴着潺潺流水,款款的琴声缓缓流出,静谧空灵,而高崇文却无法静下心来。
一曲毕,高崇文想给淑妃再换一炉炭火,却见一抹光亮越来越近。
“母妃!你好些了吗”长清扑入她母亲的怀抱,淑妃泪眼朦胧,哽咽地应了一声。
与长清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梳着双髻却未带冠,身着藕色外袍,应该就是长乐公主了,高崇文向公主行叉手礼,公主微微欠身。
“外头冷,咱们都回屋说,”淑妃拭了拭眼泪与众人说道。
“不了”,高崇文与长乐公主异口同声,高崇文作揖示意公主先说。
“送姐姐到这我便心安了,姐姐与淑妃娘娘久未相见,长乐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高崇文也随之答道,“臣亦是如此想的。”
淑妃慈爱地抚了抚长乐的脸颊,许久未见,长乐清瘦了不少,眼中也多了许多疲倦,她有些心疼。她刚想挽留长乐,长乐便开口道:“长乐一切安好,娘娘不必忧心,长乐今日确实有些累了,娘娘不必挽留了。”长乐其实很依恋淑妃给予她的一点点的疼惜,可她知道她不是淑妃的女儿,外人给她的爱都只是因为她可怜,她不愿意别人可怜她,亲人相聚,其乐融融之景只会让她更加难过思念,此刻她只想逃离。淑妃见她执意便点了点头,与长乐说道,“乐儿未带侍女随从,这是我侄子高崇文,让他送送你吧。”
长乐点了点头,高崇文自然也应了下来,他想若能讨好了长乐公主于他而言也是有利的。
高崇文不敢僭越,提着灯弯腰跟着长乐,昏黄的烛火忽明忽暗,照亮长乐翩跹的衣角,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离得也很远。
偶然抬头高崇文看见公主偷偷拭泪,他想借此安慰,便问道,“公主怎么哭了?”
长乐怯生生的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烛光照着高崇文的那张柔和的脸,温柔关切流连于他的眼中,让人觉得亲切,视线相触,长乐立刻躲闪着移开目光,哥哥与她说过不论身在何处都要小心谨慎,待人都要留有余地,切勿交心,她不想给哥哥惹上麻烦,只慌张答一句“没什么”便转过身要往前走,但忘记了脚下台阶,被绊了一跤,她惊呼了一声,高崇文心下一惊,旋即伸出一只手想要接住长乐,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反应实在太快不像是个不通武艺之人,迟疑之间长乐已经直愣愣地磕在了地上,高崇文丢下灯笼立刻去扶,膝盖传来的疼痛让长乐都无法站起来,高崇文几乎是架着她让她坐在了路旁的石头上。令高崇文吃惊的是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公主竟没因为疼痛而掉眼泪,她只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坐下后也只是映着烛光细细察看身上的伤口。长乐的手被擦破了皮,往外不断冒血珠,高崇文不懂医术,却见过很多次茯苓给戎月处理伤口,他立刻拿出手帕给伤口止血,他将手帕覆在伤口上,血逐渐在雪白的手帕上弥散开,他们离得太近了,长乐都能感受到高崇文落在她掌心的气息,她的脸渐渐红了,她很少离一个男人这么近,甚至与哥哥都很久没有如此亲近了,她偷偷观察着高崇文。他雕刻着祥云的墨玉发簪,他纤长的睫毛,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这样温柔好看的一个少年他的一切都让长乐有莫名的亲近感,高崇文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他拿手帕轻轻擦拭伤口,时不时抬起头确认力道会不会太重了,长乐想掩饰疼痛,但疼痛却不似羞涩和伪善那般好藏,她虽未说出口,手却自己往回躲,这时高崇文动作便会更加轻柔,他有些愧疚刚刚没有救长乐,此刻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受伤的小姑娘是公主。长乐心里一阵发酸,她很少看见有人如此认真待她,像对待一件珍品,小心翼翼。
可每每她的心向别人软下来时哥哥的话都会在她耳边响起:不论男女若有人第一次见你便对你极好,他怜惜你,钦慕你,都不要轻易信他,他极有可能别有居心,他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长乐,而是因为你是公主。长乐一直都相信哥哥说的话,也按照哥哥的要求去做,可此刻她不信高崇文也是这样的人,她也不愿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将手帕扎紧后,高崇文看到长乐膝盖处的裙子也被磨破了,但此时定然无法处理,便对长乐说道:“公主,暂时只能如此简单包扎一下,公主且忍一忍,回去了再找御医医治吧。”
长乐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行。
可膝盖的疼痛让长乐几乎无法站立,高崇文要上前搀扶,她却摆了摆手,一定要自己走回去。
高崇文看她疼的厉害,便道:“公主在此处歇会儿,我去叫人抬步辇来。”
“与其麻烦别人,看别人脸色,不若自己走两步,很快就到了,”长乐故作轻松笑了笑仍然坚持道着。
长乐忍着疼,提着裙摆,一步一顿继续向前。
高崇文看着长乐的背影,他有些茫然,长乐是先太祖的女儿,母亲是先皇后,先太祖驾崩后,先皇后因生长乐难产而薨逝,长乐三岁时亲姐姐便去和亲,只留下长乐与哥哥襄王,现如今陈国公主薨逝了,襄王也被官家提防,高崇文知道长乐在宫中定然日子过的艰辛,可他想象不到一国公主外出无侍女相随,也想象不到要受多少冷眼与苛待才能让她变得如此坚强、独立。
烛影依旧,赵长乐与高崇文的影子渐渐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