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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乡绅

    眼看夏正言抱着篓壳风风火火地跑远了,沈培云这才一拍大腿叹息道:

    “可不是嘛!他夏三儿的兜里,如今可不差了银子。此外又有宫里二哥照应,他们夏家也万万不会少了气势。然而他们夏家世代贫贱惯了,如今骤得富贵,总还嫌根基太浅了。

    如今夏家最缺的,可不就是将来的主事人才吗?

    要说这何家娃子,各位刚才也都看过了,妖孽一般的小人儿。他的父亲林师海,虽然是个赘婿,可真要论起学问来,咱们大伙儿谁又能与他争锋啊?

    所以这个娃儿呀,定然是棵好苗子呐。夏家有了他,将来的兴旺不可限量也。

    只是这夏三儿?大伙儿平日看他混不吝地,不想这做起事情来,也能如此果决?何况,就凭他今日露出的这份眼光,咱们以后呐,还真不能再小瞧了他!”

    众人心中也都一寒,大家果然都小看了夏三滥。也幸亏此前没有过分招惹他,否则指不定就要吃大亏呢?现在倒乐得轻松些,既然已经有了提防和计较,就没道理还怕他夏某人过来突袭?

    既然何家的小人儿已经被夏正言抢去,何氏也被康老爷子张罗人抬去了医馆救治,所以何家的人事话题?那就不必再议了。

    至于剩下的东西嘛,无非就是何家的十几处宅院、店面,以及留在各家账面上的钱粮股份,该如何处置?这其中的种种细节都要拟出章程,琐碎的账目也该安排人手比对存查。

    夏口镇的人家间,平日的钱粮往来颇多,各家里自然少不了何家的财货或股份需要理清。原本只需大概谈个方略而已,如今却变得复杂起来,就不是几个人继续在何家宅院前可以掰扯清楚了。

    因为何家还有子嗣传世!除非是夏三滥真能把这对幸存母子全都改换来历,从此与何家再无瓜葛。然而就看刚才夏三滥的果决手段,他真能让大伙儿放心得下吗?

    匆匆赶来的晋商曹康川,听一会这些人的不着调议论,心中难免更多烦躁。那对何家母子居然还活着!那么你们这些人还在此地算计个甚呀?

    除了报官之外,咱们谁家还敢出头处置这样的事情?都是后患无穷呐!或说各位啊,这对母子又是怎样厉害的手段,就能从这等惨烈火海里轻易逃生了?

    曹康川也知道这些人家的难处,无非就是看中何家产业,不舍放手而已。然而一时不查,却又意外救出何家这对母子?结果就是作茧自缚呗。

    “额说哈,各位这样纷纷议论不决,可莫似个好开头嘞。银命关天呐!这匪银过来灭他何家满门,那是百余条银命的大案子!哪里是额等就能议论结果嘞?为甚不去归舍报官呢?”

    “报官?”众人听了都一时无语、烦躁。尤其曹员外滚圆身上浓烈弥漫过来的熏醋味儿,几乎熏得人人窒息,更让几户人家对他腻歪不止。

    报官自然是要报官的,可是报官之前,咱们难道不该先议一议吗?何家的这些财货、店面、股份,若不事先划出眉目,难道都要留给县老爷阿什那祸害去?

    何况,何家留下的最大利益,还不是这些看得见的账面财货。几户人家之所以会在这些东西上打转,来回摩擦,其实却是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处置何家留下的另外两样东西:

    县里的胥吏身份,夏口商会的山主位子!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拿下来,都足以让一个镇上人家保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财势富贵。

    “曹员外倒是说得轻巧,但你看如今尚在深夜里,距离日出还早着呢。”邱兴泰家里开着镖局,自然能轻易找到理由。因为此前夏口镇出了大事件,也都要等到天明才去县里报官的。

    毕竟夏口镇距离怀仁县的衙所在,还有二十几里道路。一路上不少的乱坟岗不说,趁着夜黑打家劫舍赚外快的地方刁民,那也绝对不在少数。

    “咱们这样深更半夜地派人跑去报信,这报信的人会不会凭空没了都难说。再说啦,难不成咱们火急火燎地跑去县衙通了消息,县里的阿老爷就会连夜点上差役、民团追去缉拿匪人了?”

    安家无论炼铁,还是晒盐、捕鱼,甚至风闻还在兼职做的海盗,哪样都少不了武力加持,所以安子文就对曹康川的主张颇为不屑:

    县老爷阿什那,他果然有做大事的胆子吗?

    换句话说,就凭他阿老爷的旗人出身,还有他的所谓东南军功,以及正当壮年的精气神?嘿嘿!果然是个有本事、有胆略的豪杰人物,皇帝爷又怎舍得把他丢到怀仁县里做个小小的县长?

    跑去京师做个九门提督还差不多!

    “曹员外会催着大伙儿报官,那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户,没法插手镇里的分润事情。索性就想便宜县里的阿老爷,他再去县里找范师爷拿到他的人情、好处。”

    沈培云的圣人书可不是白读的,一眼就能看穿曹康川心思,不禁暗自叹息。

    当初何书光就不该被他许文高忽悠,那样孟浪地招惹曹员外!

    或者说既然你都已经招惹了,那也不该再惧了曹员外的财势,又要狐疑退让。这一步退让,就把何家的声势迅速地滑落下来,此后再也没能反复。

    如今都已家破人亡了,还要被他曹员外跑来算计!

    何家留下的家当,真要分润到夏口镇的人家去,他们多少都要考虑到乡里乡亲的面子问题。何家这对幸存的母子,也总能帮他们安排出一个归宿来。

    起码要保证何家留下的娃儿能顺利长大,有个一技之长。最后还要成家立业,繁衍人丁。就算这娃子以后不再姓何,改了姓林,或者姓夏,那毕竟还是他何家的血脉传下来了。

    可真要被曹员外这样胡乱送给县老爷做人情?何家的这对母子可就没得活路喽!

    县老爷才不会去管那么多收尾的麻烦事,但是曹员外却未必敢留下这对母子膈应他。特别是那个妖孽般的小娃娃,难道曹某人会坐等这娃儿长大,再跑去找他曹家的后人讨说法么?

    也许在办案过程里,顺手就把这对母子弄没了!

    何氏重伤,一条命早已去了九成九。小娃儿也才满月,又刚刚被火烧火燎过。这等情形下,他们母子就算出点什么意外,又有甚稀奇的?

    何家在夏口镇的名声一直不好,甚至马家还要公开地与何家唱反调。然而沈培云却是旁观者清,何家这些年之所以衰败得这样厉害,可万万少不了曹家在背后的各种算计呢!

    若要说起缘由来,其实也不稀奇。当年曹康川刚在夏口镇站稳脚跟,就想在镇上兴建一处山西会馆。彼时身为商会山主的何书光,就曾年轻气盛地领了几户人家过去干涉:

    “这所谓一方水土呐,只得养活这一方人口。曹员外并诸家哥哥皆是河东人,今日却要在夏口镇上建会馆?兄弟只恐这水土方面?呵呵,会有不服之症呐!”

    曹康川本来还很高兴,以为当地得商会同行聚齐了过来拜访,对他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甚至他还特意邀约了海州、墟沟、白塔埠的几家晋商过来作陪。

    哪料到夏口镇的这些大户人家们,心胸居然会如此狭隘?这脸上呐,当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寻思良久,他才按捺性子软绵绵地回应道:

    “诚斯言哉!何山主所虑极是嘞。似额等这些河东银,走去哪里都莫得忘了乡土、银情、屋舍瓦栏。额们这山西会馆,便是额们河东银在这夏口镇上留下的根基儿,自要思虑万全才好。

    所以额们这山西会馆呢,断乎不用夏口之物兴建哈。你看这处水塘儿,是一片无主废地吧?额的意思嘞,却是要在这水塘上,就以额们河东的水土置办会馆去!额这样说了哈,诸位以为何如?”

    这事?怎么整?诸人当时听了,纷纷哑口无言。

    曹员外原本极标准的一口官话,如今却故意换了他河东的家乡话难为过来。或者究竟是不是曹员外说了家乡话,怕是在座各位也都闹不明白?

    总之,人家就是故意不想让你听得明白,那是怕扫了各位的脸面呐!

    若说当时的夏口镇,开埠也才不过数年,所谓的八大家还远未成型。甚至那时的马家、安家,依然局促在海滩上抢码头,或者猫在海里劫商船呢。

    跟着何书光过去为难曹员外的几户人家,固然个个堪称豪富。然而就这所谓的“豪富”,那也只是拘泥在夏口镇,或者怀仁县、海州府的方寸之地上,他们何曾见识过晋商厉害?

    眼看着诸人无语,似乎心中还是十分不信?曹康川也只是笑笑,就此端茶送客。

    左右你们不吭声,那就是应了曹某这条件!

    以河东水土建会馆,在夏口镇的土著人家看来,那是不可想象的奢侈。但是对善于抱团的晋商而言,却绝非什么太大的为难事情。

    此后曹康川就飞书各路晋商云集夏口镇,寻了前日所指废弃水塘开工建设。先是清其淤泥,复以河东煤炭运来填平水塘,然后再用巨石层层垒高垫基。

    甚至就连建设会馆所用的砖瓦、石块、木棒、彩绘、工匠等等,也都要从河东转运过来。那个排场,当真豪横得让夏口镇的人家们大失颜面!

    山西会馆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建成了,极为典雅富贵,自此成了夏口镇上商议大事的议会场所。甚至为了此事,还让本来指望为会馆建筑供应物料的马守德,也对何书光更加不满!

    说到底,人家老曹过来建会馆,无论花钱买地,还是雇佣工匠,甚至使用的石块、砖瓦、木棒,那都要在咱们夏口镇上花钱的。这富裕的,也都是咱们夏口镇上的人家百姓。

    “你们这样闹腾,不但让咱夏口镇失了颜面。建筑会馆的钱粮花费,也连一个大子都没落下,此外还要凭空招惹了曹员外?

    你就说!咱们这里子、面子的,究竟是失了几层?算过账吗?”自此,何、马两家就连面子上的随和,都懒得再作理会了!

    而曹家虽然赢了这一局,却也被人坐实了“外来户”的身份。此后再想被镇上的人家接纳,却又何其难哉?

    所以曹康川就想从官府那里走门路,自会有他的好处可以算计,各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今夜的事情,于这夏口镇的人家来说,都是干系匪浅呢,又岂容你曹某人跑来胡乱算计?

    曹康川看着众人瞥向他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脸红难堪,然而心中却更加烦躁起来。

    “都特娘地充啥大尾狼嘞!难道诸位的心思,真就良善嘞?那为甚还要看着夏家抢夺何家娃儿?那娃儿,可是何家留下的最后一分血脉啦,这就改换门庭姓夏了?

    绝人宗族、子嗣的事儿,就被乃们料理得如此冠冕堂皇!当真可笑之极也。话说乃们如今念念不忘的,还不是何家手里的胥吏、山主俩处缺儿?

    然而别的事儿可以不说哈,何家攥紧手心的商会山主差遣,额曹某银却是盘算良久嘞。

    话说啥子外来户嘛?啊!看看乃们沈、马、邱、康则些银家,乃们祖上又有哪个不是外来户了?

    沈家来这夏口镇,不过一百三十年余。马家好象来得要早点儿,但他家最初几代人,却一直上不得台面。再则是邱家定居不过八九十年,康家也才经历过三代人,五六十年罢了。

    话说乃们哪家不是外来户儿?便号称夏口镇第一人家的何家儿,也才过来两百年嘛。甚至再要计较一二,则夏口镇上,要说谁家不是外来户儿,还真就剩下夏家了!

    夏口镇,可不就是最早地夏家寨嘛!

    然而!夏家哪怕时来运转,一夜爆发了,他可曾入了镇里的大户圈儿?莫得有!夏口镇的人,一直都在排挤夏家,当然也一直都在提防额们曹家!凭甚嘞?”

    其实今日的夏口镇上,名头不在八大户里,家中财富、势力却一点不弱了八大户人家,除了夏、曹两家,还有苏家、钱家、乔家等不少的外来商户。

    这些人家的主事者,今夜也都远远围了过来。就如一群饿狼,想要撕扯大象倒下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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