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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买枪

    孙武仁微然一笑接着道:“ 第二天早晨,刘克星和姚公美两人又各带武装找郝楼的村长带着到我家要枪,村长拿出枪照,先叫看左边,后叫看右边,就是不撒手恐怕他们毁了,枪也没要去。从此再也没人来要。不久,这支枪被我的族孙孙景萃(注:实为共产党人)借去,这支枪一直没有还我。”

    纪十化叹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不行的,你最终借的还是国民革命军的力量、借的国民政府的力量。”

    孙武仁:“王雪峰、刘克星、姚公美、李待论这些人一次次的来,实则上是给我一次次的提醒,只靠自己的骨头硬是不行的,力量不够;有些规则还是得守,有些规则还是得利用,有些力量还得借。这件事对后来打官司的影响巨大,为此也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靠谁的力量保护自己。”

    “有一天,我从韩庄坐船回家,船到庞家渡以下,船户上岸拉船,见到一支步枪,刚拾起来,他妻子急忙说:‘你板(扔)了。’我说:‘你拿上来我要。’这是一支老套筒, 有的地方上了点锈。”

    “那年冬的一天下午,五个军人向我打听村长住在那里。经询问知道是五个逃兵,想筹路费回家,我说:‘当兵的没饭吃,不如卖了枪回家。’当兵的说:‘没人要。’我说:‘我要。’当兵的说:‘你如果真要,叫我们如何办,请你给个说法。’我接受前次的教训,决定办得隐密些,说:‘天快黑了,你们到东南有石猴子的石碣处一停,天黑后我在庄子头等你们。’天黑后,这五个人果然来了。到我家吃完饭,议定三十元一支。我领他们走了十八里路,到了贺窑,找到张文厚和他的亲戚苗振军,商定我买两支,张文厚买两支,苗振军买一支,安排五个当兵的住在张文厚的炮楼上。我第二天回家卖了麦子,第三天凑足钱又送去。这五个人悄悄地离开了贺窑,我们三人买枪的事外人谁都不知道。”

    “当时我们村郝楼是奉军能去的地方,涧头集是北伐军能去的地方。一句话,这是个两军对垒处。奉军团部不见五个要给养的士兵回来,知道是卖枪逃跑了。为破此案,就派当兵的下乡假装卖枪,万年闸东三里楼子村的王化邦,买了这些兵的一支枪,被抓去送到县里枪决了。我们村的黄孝德只问了一句多少钱一支,也被抓到奉军的团部里,后来被保释放。”

    “我被联庄会委任为专打土匪的排长。第一次是打运北住在上屯的土匪,打了一天,夜间土匪出水(即逃走),牺牲了一个会员。第二次打杨滩。把村子包围后,等到下午三点,从村子里走出三个光膀子的土匪,这三个土匪持枪直奔正西,向我们排跑来。其他各排的会员都吓跑了,独有我一个排听了我的安排坚守不动,照准发枪,这三个土匪吓得扭头跑了回去,结果大获全胜。我向联庄会其他各排介绍了经验。待以后打白山前棠梨树、贺窑北小楼子、万年闸杨公祠等地的土匪时,都学我排,没出现伤亡。”

    一席话,直听得纪十化连连点头以示赞许。

    “民国十八年旧历三月二十七日,有个国民党士兵请假回家,途经北面的大刘庄,大刘庄就在这正北十里路左右,”孙武仁边说话边用手指了指,怕纪十化不知道,“钱财衣物被土匪劫去,这个士兵连夜跑到韩庄,卧轨拦住一列军车,车上是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师。师长听了这个士兵的报告后,命令部队停止前进。”

    “二十九日派一个团,由这名士兵带领,到达大刘庄。上午八点左右,我听到枪声,便招呼十几个农民携带枪支,前往万年仓。万年仓和大刘庄隔河相望,什么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部队对大刘庄从西、南两面施行包围,齐头并迸。号一响,部队便向前冲;号一停,士兵就卧倒射击;连着几个冲锋,部队接近了大刘庄。土匪不敢坚守,全部向东逃跑,跑了约半里路,就到了楼子湾。运河在这是由东西转向南北。一百多名土匪,脱衣泅水过河。部队到大刘庄里找不到土匪,就立即集合,返回了韩庄。”

    “这股土匪的匪首是王兆明,运南马安人,在逃跑途中,拔枪自杀了。其余一百多名土匪大部分淹死在运河里,余下的十余人,多被群众击毙,只有两三个都跑到这正南二里路左右的库山上去了。”

    说着话,孙武仁又用手指点了一下方向。

    “第二天,七八个庄上的农民都到运河里捞枪。顿庄捞到枪之后,马上到峄县县政府登记备案,领取枪照。其他庄上的农民不懂这些,枪都被联庄会长王峰庵勒去。王峰庵是当地望族小山子王族中的人头,其父当过满清的督司,他本人在高上社当了一辈子社长。峄县共分三十多个社,运河南岸是五个社。王峰庵又是运南五社的联庄会长,有营长五人,连长二十多人。俗话说:‘明朝的太监,清朝的社长。’他的权力大着呢!又何况他又有地方武装呢?王峰庵与匪首王兆明早有勾结,王兆明驻大刘庄,离王峰庵的傅庄不足十五里,王峰庵一不报告县政府,二不去剿拿,就是这次国民革命军攻打大刘庄,他也没发一兵一卒。”

    纪十化:“这么说,这是典型的官与匪勾结喽?”

    孙武仁:“错不了!这次捞枪,刘庄捞得最多。刘庄的王雪峰勾联傅庄王峰庵到刘庄勒枪。有的交了,有的还未交。刘庄离我们村只有一里路,我听说这件事非常有气,遂到刘庄劝说有枪户不要交给王峰庵,要学顿庄到县政府去登记备案。”

    “我说:‘首先,王峰庵不帮军队剿匪,他和匪首王兆明有勾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吧!第二,王峰庵怕刘庄枪多,,团结起来,于他不利,但是刘庄是涧头社,王峰庵是高上社,他联庄会只有御匪的任务,其他事他管不着,这个枪他不该抽。第三,大家知道,我弄一条枪,有多少豪绅恶霸想抽,只我一个人,就顶住了,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我说过之后,凡是交枪的都后悔了,纷纷表示要把枪要回来。”

    “交枪容易,要枪难。要要枪只有一个法:打官司,告!没想到,这一告就是八年!”

    孙武仁看了看纪十化,而纪十化正凝视着孙武仁仔细听他的一言一语。

    孙武仁:“到了峄县城,先后找到徐广达、刘鸿湘等人,他们都不写,后来知道王峰庵请了他们的客。我找熟人董世纯写了状子,主告‘联庄会长王峰庵遇匪放过,恃强勒枪’,原告十七人,花了两块钱,董世纯要求我们不要对外人讲。过了四、五天,批语贴了出来:‘张玉园等人控告王峰庵勒枪一案仰候联庄会长具复,再行核夺。此批,县长吴云祥。年月日。’”

    纪十化:“麻烦了,回到联庄会长手里了,会长不就是王峰庵吗?”

    孙武仁:“是他。这样一来别说赢,就是命也难说保得住了。大家商议后,决定再告,必须再告。我自报说:‘我写状子,试试看。’张玉园说:‘使不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试不得。’第二天我和张玉园到运北李家河湾找李瘸子老头写状子。这个老头很乐意得接受了,并告诉我们:‘要告王峰庵这样的豪绅到法院去告就批不到他手里去了。’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付了三块钱,拿了状子的草稿,到了峄县,买了状纸,我抄好后送到了法院。第三天就批出来了:‘张玉园等控告土豪劣绅恃强勒枪一案。查属地方法院受理范围,本检察官碍难受理。此批。检察官张丕绂,中华民国年月日。’”

    “告土豪劣绅的官司实行四级三审制,地方法院是第一审,高级法院是第二审,最高法院是第三审。地方法院当时在泰安。状子由徐澄富起稿,我俩拿回住处,买了状纸抄好,递进了地方法院。回批是:‘峄县张玉园等控告王峰庵土劣一案,听候传讯究办。此批。’”

    “不几天,泰安红枪会会首冯昆,率众攻进泰安,地方法院人员逃遁一空,无人办公。直到九月马鸿逵进驻了泰安,法院开始办公。再写状子递上去,不几天批示:“准即传讯,此批。”过了几天,我们接到传票:“中华民国十八年十二月上旬×日开庭。开庭前我们赶到,王峰庵没到庭。那时我已打听清楚:一传不到发拘票,二传不到饬警押解。立即请人写催呈,递进法院。后批出:仰候峄县法院饬警将王峰庵押解来泰。”

    “民国十九年一月上旬,王峰庵被押解到案。法庭上法官就一句话:经调查王峰庵不是土豪劣绅。把我们打发了……”

    纪十化:“恐怕是王峰庵做了手脚了。”

    孙武仁:“一定是,王峰庵有钱有势力,当时我们就想到这一点。回到家后,我们商定继续告。到济南高等法院继续告,连地方法院都告着。还没等我们开始,法警来下传票了,王峰庵告我们诬告他。”

    纪十化:“你们告不倒人家,人家就来告你们,这叫有来有回。你们的麻烦更大了。”

    孙武仁:“事到如今,更无退路。就在这时,我在马兰屯街上遇到了褚思桂,他也是被王峰庵勒枪的,我们一拍即合。他也参与到状告的队伍中来。”

    “四月中旬,韩复榘主 席来峄县视察,我们把状子递了上去。有人传话:第二天传我和褚思桂出庭作证,十二点过堂,王峰庵父子被押了起来。只可惜我们两个证人迟到了一步。韩主 席等我们到下午两点。县衙的的影壁上,有韩复榘主 席的批示:“因有王平田、张裕田控告王峰庵父子一案,因供辞各执,案难论断,倘有控告原被两告者限三日内来辕控告可也。此批。主 席韩复榘。中华民国二十年四月×日。”

    纪十化闻言眉头微皱:“这个韩主 席有点意思,他这些话怕是要惹出更多的事……”

    孙武仁:“韩复榘主 席的批语实为招告,原告张裕田、王平田虽说不是穷光蛋,可是守着那几亩地,又不从政,不欺压人家,自然无人控告,然而控告王峰庵父子的人可就不少了。一为张玉园同村的刘怀清、顾白银等人;二为孙庄周围几村的孙凤标、谢恒彩、谢富堂、李金山、王化成、李成斌等人;三为旺庄附近几村的褚敏斋、李克己、赵云盈、谷绍松等人;四为涧头附近的徐澄富、李待论等人;还有运北一些人我都不认识。”

    “纪书记,你都想不到,光这些控告王峰庵的人,峄县的旅店都住不下了,后来就到农民协会去住,农民协会负责人王子清到处借铺盖,其他人都尽义务帮忙。能起草稿的起草稿,能誊清的誊清,能抄写的抄写。而王峰庵父子、却无一词控告原告。”

    纪十化:“这么说,这一次是准赢了。”

    孙武仁摇摇头:“事情没那简单。”

    纪十化:“又出什么岔子?”

    孙武仁:“韩复榘招告限三日内来辕控告,徐澄富不采纳我派人把状词送去的主张,坚持由县里转送。三天后省里来文,提走原被告,我们只好跟到济南。”

    “到济南,原被告都被押在济南市公安局司法科里,三个星期没过堂。我们很多人在济南,光这吃住费用一项都受不了。中间又出来很多问题,不是一句话能说得了的。”

    “最后我出了个主意,拦车喊冤。我们三十多个人,在省府门前,见有一个小车出来,我们就跪拦。不成想是韩主 席夫人的车。有人告诉我们韩主 席不怕老蒋就怕老婆。是不是这样,我们不管,反正是第二天就贴出了批语:‘张玉园等控告王峰庵父子一案,移送高等法院议处,此批。’”

    纪十化闻言点头道:“看来是真的了。”转言又道:“这次定能成了。”

    孙武仁摇摇头:“老天弄人啊。检查官名叫张作辙,出身贫寒,他父亲同地主打官司气死,他对张玉园说,给你添传原告找证人,能临时找到证人报到也行,回去传诉,就退堂了。我们都以为胜诉有望,没想到张作辙突患脑溢血身亡,一拖又是几个月。”

    “这年十月,原被两告和证人齐集山东省高等法院候审室,检查官换了个姓李的。先传张玉园,循例问完之后,传证人。我与褚思桂都作了证人。然而一件万万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们自己的一个姓贺的证人出了问题,他竟然作了伪证。又传褚敏斋、谷绍松等人。这两人不仅控告王峰庵抽枪,而且还控告他借孙殿英过境之机勒索迫击炮捐等犯罪事实,并说:‘我们都是村长,都交过此类捐税。’姓贺就是证着没有见。姓贺的当堂就被臭骂了一顿。”

    “后来法警送来了判决书,多为不起诉。张玉园等所控抽枪,均被判为子虚,依法不予起诉。判决书上还写着‘如不服本判决,接到本书之日起,于十日内上诉最高法院。’于是大家商量上诉,声请再议。由徐澄富起稿,读了两遍,修改后即送高等法院。”

    “民国二十一年年二月,张玉园接到‘准予再议’的通知,我和张玉园先到济南。褚敏斋、李克己、徐澄富等也先后赶到,看到的是‘准予褚敏斋等再议’这样几个字的批语,实际上只含褚思恕一人,其余人所告条款因无收据,均被高等法院批驳了。褚敏斋和褚思恕最后也由人调处和王峰庵说和了,百多人奔波三年多的官司,就这样不了了之。”

    纪十化:“这件事你们付出的代价太大,收获甚少,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

    孙武仁道:“是这个情形,不过有一样,这几年诉讼有一个直接结果,那就是王峰庵父子威风扫地,在当地再也不敢为所欲为了。”

    纪十化:“由此事足见你办事与寻常人果然不是一般,看准的事决不放手,坚持到底。有恒心有毅力……,那‘诈财揽讼’又是怎么一回事?”

    孙武仁沉吟了一下方道:“说两个事。第一个,民国二十一年春,峄县警备队队长张人焕,带百多人到运南剿匪,曾住丁庙村秦多智家,嫌秦家招待不周,便严型拷打土匪刘憨三,并暗示他咬定在秦家住过。这样张人焕把秦多智的长子秦茂彬捕走。县长开庭,罪名是窝匪。但是既不判也不放的搁置了起来。”

    “第二件事,也是这年春天,王峰庵的儿子王古君当了峄县六区区长。此时乡公所李金山在一个旅店里查到有人用车带了四百多斤烟土和两支步枪,然后送往涧头区公所,区公所将二百斤烟土和车夫押送峄县县政府,其余的烟土和枪支被区长王古君私自留下。我个人到山东省政府,以匿枪吞烟罪告了王古君一状。不久贴出批语:‘峄县孙承贝控告区长王古君匿枪吞烟一案,如果属实,实属憨不畏法,令该县查明具复,再行核办,此批。’”

    “接着县长令四区区长汤干卿调查,查的结果是‘查孙承贝控告区长王古君匿枪吞烟一案无实据。’后峄县县长刘国斌调省,张裕良接任,农会负责人王子清告诉我:因王古君终日不到区公所办公,张裕良对其印象不佳。我又以前词状告王古君。状子递呈县府后,次日就批了个‘仰候查究’。 ”

    “王古君知我告他,自知贿赂无门,便呈词辞职。张裕良很快批了出去:‘准如所请。’批语贴出当天,张调任,刘化庭继任。王古君后悔辞呈递早了,便使其胞弟王古信组织人递呈挽留状。刘化庭批了个‘碍难收成命’。至此王峰庵父子在运南彻底丢掉了行政权力。”

    纪十化:“没有了行政权力,那就是老虎无牙,做事就难了。”

    孙武仁:“人生在世,权钱二事,在他们王家父子眼里就是这样。没有了权力,就想着捞钱了。”

    “秦多智怕他的儿子秦茂彬被判刑坐牢。王古君把秦多智叫到家里,父子二人连吓带诈,告诉他,你又不懂法律怎么打官司?给你请个律师打官司。秦多智一听,这是好事啊,当时就答应了。王峰庵又对秦多智说,雇律师起码得两三千元,还得交一部分办公费。秦多智哪还顾得了这些,也答应了。”

    “没过几天,王古信送给秦多智一张聘请律师的合同:“秦茂彬被刘憨三仇咬窝匪一案,兹请刘永斗为律师,先交办公费五百元,俟秦茂彬释放后,再交两千元。立此合同,各执一纸为凭。立合同人秦多智、刘永斗,中保人王古信。中华民国二十一年×月×日。”

    纪十化:“刘永斗?就是目前的峄县自卫团团长,也就是刘野天同志的父亲?”

    孙武仁:“不是他还有谁?就是他!秦家手底无钱到孙庄褚思桂家借钱,顺便把请律师的事说了一遍,褚思桂听完气得乱跺脚,说:‘多智叔,你为什么不早说一声?你这个钱花得冤枉。等我见了孙承贝问问他,刘永斗有什么本事叫县府把秦茂彬放出来。’秦多智听他这样一说钱也不借了,忙催褚思桂到郝楼去问我。”

    “第二天褚思桂专到我家去问我。我说:‘刘永斗这个律师管什么用,行政衙门不准雇律师辩护。秦家受害,我不知端底,雇律师是受骗。先拿出五百元等于没拿,这个合同一点作用都没有!秦茂彬不出来就拉倒,出来了就得再给刘永斗两千元。秦家的事写个申诉呈词,提刘憨三对质,秦茂彬的供词有道理,很有释放的可能,他请律师,就指望律师,等来等去就等到茄棵里去了,子欢,你想想,对不对。再说秦家的案子归县长刘化庭问,不归法院,刘化庭与刘永斗的后台那个省政府秘书张笑良有矛盾,刘化庭要知道刘永斗插手这件事,反会更麻烦,不会很快了结此案。’”

    纪十化:“原来行政衙门不准雇律师辩护,还有这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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