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听了这话,心像是被蛰了一下。
大锤为什么天天去银沙河抓鱼?因为河边就矗立着唐家青砖白墙的祠堂,祠堂西阁两间夏屋改造的学堂,总是能够传出朗朗的诵读声。
他想学,但老楚家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供他去念书。
“真羡慕驴娃,唐学究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大名!翎,就是大鸟翅膀上又硬又长的羽毛。唐翎,就是唐家一飞冲天的鸟,多气派!”
楚大锤有些幽怨,“哪像我,爹娘不识字,随便给我起个大名儿叫楚穷,咱家本就够穷的了。”
他已经十三岁,有了敏感的自尊心。昔日一起玩泥巴掏鸟窝抓蜻蜓逮耗子的玩伴们,一个个有了响亮的名字,穿上儒雅的青衫,念起了圣贤之书,准备考县学,考生员,他还是目不识丁土里刨食,被村里人大锤、穷娃子地呼来喝去,一声声把财运都给喊破了。这人有脸树有皮,他也会自卑。
楚鸾拍了拍大锤的肩膀,宽慰道:“兄长此言差矣,这个穷字,可是个极有内涵的好字儿!”
楚大锤苦涩道:“鸾妹你也笑话我。”
“穷,并非单一指贫穷。《大学》中,穷至事物之理[1],是让儒生们把用功做学问的关键用在一个'穷'字上。”楚鸾笑吟吟道,“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字,比翎寓意更深远!”
楚大锤猛然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脸颊通红:“是这样么……”
楚鸾继续道:“除了四书五经的大学之外,《易传·说卦》中也有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意思就是通过穷尽事物的道理以至于明白事物的本质,最终通达天命。这可是易经中的圣人教诲,兄长莫要妄自菲薄,你这大名儿都到了通天命的境界了,岂是区区鸟类的翎羽所能比?”
“好好好!不改了,就叫楚穷!”
楚大锤呼吸急促,“妹妹懂的真多,还会圣人的句子。你什么时候读的四书五经?”
楚鸾打了个哈哈:“是以前唐翎念给我听的,他还教过我写字儿呢。大哥,天很晚了,回家睡觉吧。”
*。*。*
翌日。溽暑蒸人。
小唐氏在土糖寮里添水加柴,熬糖的大灶炉温度极高,她已是汗雨通流,短衫湿透。颇费了番功夫,成功弄出一锅黄黑色浓稠糖浆。
“阿鸾来了。”
小唐氏用袖子擦了擦滴入眼睛里的汗,咯咯笑起来,“跟你说件稀欠事儿,大锤那臭小子今儿天麻麻亮就去推木碾子榨甘蔗汁了,还让我唤他大名楚穷,说是昨夜里银沙河的仙女托梦,说这是个通天命的好名字。”
楚鸾正抱着一坛子澄清了一夜的黄泥水进来,听了这话,险些把坛子摔了。
小唐氏把糖浆倾入瓦馏中。
分蜜的瓦馏上头宽下头尖,底部塞着稻草,横在糖缸上。
肉眼可见那些粘稠绸的糖浆,杂质最多的部分沿着稻草流淌入糖缸里,形成黑滓。瓦馏中剩下的渐渐凝固成赤褐色沙状的糖膏。
这些赤褐色的部分,就是黑砂糖了。
“大伯母,我有个法子,能让这黑砂糖颜色变得更浅,要不要试试?”
楚鸾知道,土糖寮是楚家长媳在操持管理。自己如果想拿半成品的黑砂糖做试验,就必须要征得大伯母的同意。
这黑砂糖付出了全家的心血,其重要性不亚于粮食。
小唐氏是楚家的首席熬糖师父,祖母身体好些时会过来帮着把控火候,大锤会帮着榨甘蔗汁水,原主会负责拉糖车的牛,二锤、三妮负责把田里成熟的甘蔗砍了运送过来,如果木糖车出了故障懂木匠活的三叔母会立刻来修。一大家子大概这么个分工情况。
“阿鸾会制赤砂糖?!”
小唐氏极为震惊,眼睛瞪成了圆轱辘,她放下了滚热的瓦馏,“如何熬制?有什么秘密法门。”
赤砂糖十二文一两,黑砂糖才九文。而集市上的实际成交价格并非如此,买家常常对劣质黑砂糖挑三拣四拼命压价,最终能八文钱一两成交都是好的了。
若是老楚家能熬制出赤砂糖来,至少能多挣三分之一的钱!
村长唐保正家、张富户家,是糖村唯二能制出赤砂糖的。这两家的掌舵人,都对熬糖秘法守口如瓶,唯恐被其他村民学了去,断了财路。
楚鸾一脸真诚道:“大伯母若是信得过我,就把这瓦馏里半凝固的黑糖浆交与我提炼,您可从旁监管督促。”
“这……”
小唐氏不是不信姑娘,而是这瓦馏里的一斤黑砂糖,干系甚大,最低能挣九十六文,运气好了最高能挣一百零八文!
一百文钱能买很多粮食了。倘有疏失,全家可就要过不下去了!
婆婆指着这钱吃药,家里只剩下两天的口粮了,缸里的陈糙米已经见底,三弟妹还怀着身子……
楚鸾猜到大伯母有难处根本赌不起,退了一步道:“要不这样,您只需分出一两……不,半两黑砂糖来,让我来提炼可好?若是成了,咱们下午去庙会赶集,就能多挣好几十文。”
小唐氏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咬咬牙,双手轻轻颤抖从瓦馏里分出半两多黑砂糖,放在盘子里递给阿鸾。
这也是价值五文钱的东西!
足够买半斤米了!陈糙米可买两斤![2]
“多谢大伯母。”
楚鸾心中欢喜,她丢掉了容量较大的椰瓢,换了个大小刚刚好的勺子,舀了一勺黄泥水,浇淋在了那半两黑砂糖上头。
耳边响起了小唐氏尖锐的爆鸣音:“脏兮兮的泥浆水,怎好泼洒到糖上头?!”
楚鸾充耳不闻,浇了第二勺,第三勺。
小唐氏的心在滴血。
然而。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半两黑砂糖,最上层的部分变得雪白剔透,中层变成了晶莹的浅黄,最下层也是赤砂糖的水准!
“阿鸾,这是法术吧!没看出来你竟有神鬼不测之能,可以把黑砂糖变得这样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