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州的主要农作物是粳稻,奈何此地所产稻米不足以满足需求,便以薯为辅粮。
薯并非土豆、红薯,这都是十六世末才传入华夏的,门阀政治的胤朝,虽是个架空的平行时空,但楚鸾暂时没有在村子里发现这两种高产作物。这里所说的涯州人吃“薯”,乃是薯蓣,也就是山药。
哄哄嚷嚷得北边集市上,有一溜排的农民在卖米。米粮和布匹都是硬通货,不止能卖银钱,还能拿来以物易物。
米粮摊位上,只见那新米颗粒整齐饱满,泛着淡淡绿的莹润光泽,有油光,胚芽部分呈乳白色,十分诱人,散发出一种自然清淡的新鲜米香。
“老乡,这新米怎么卖?”
“一百二十五文钱一斗。”
卖米老汉以青黑色逍遥巾裹头,两角垂于背后,双手因常年舂米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这条街上的米都是同一个价儿,小客官要多少?”
楚鸾心里一咯噔,这米价竟如此之高,今日赚的钱还不够买两斗米的。
“来一斗……”
“阿鸾,不是大伯母故意栽你面子,赚钱不易,要不咱们还是省着点儿花,新米实在太贵了咱家哪里吃得起。还是买陈糙米吧。”小唐氏面露忧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这日子还不得精打细算,老楚家八张嘴吃饭,一斗新米再怎么省着吃也挨不了几日。
那卖米老汉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立刻又打开了一个米口袋:“陈糙米也有,一斗三十二文。”
小唐氏持家有道,开始跟那老汉杀价:“便宜点儿,三十文吧。你这陈糙米里头那么多砂砾,还有虫尸,泛着明显的霉味。”
“对,霉味太严重了,里头都是有毒的黄曲霉,会破坏肝脏。”
楚鸾微微蹙眉,先不说陈米本就营养成分很低,单说这个黄曲霉素,它是强致癌物,具有肝毒性,甚至有可能导致肝癌。
家里不是病弱老人,就是妇孺,还有急需营养的孕妇,怎好吃这种陈糙米?
卖米老汉黑了脸:“你怎么说话呢,这乡里乡亲的大多都是吃这种陈糙米,也没见谁被毒死,人穷还挑三拣四……”
“不要陈糙米,就要一斗新米。”
楚鸾数出了125文钱,递了上去。
卖米老汉立刻眉开眼笑:“我拙嘴笨腮冒犯了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跟我这乡野愚汉计较。”
这种反复舂过的新白米,专门卖给地主老爷、县衙做公的或者富商。
寻常农民百姓根本吃不起,楚鸾爽快地出钱买下,这卖米老汉自然就觉得她是某位地主乡绅财东家的子嗣。
付了账,还剩一百零三文钱。
小唐氏的心在滴血,嘴唇微颤,几度欲言又止。这钱是阿鸾赚的,纵然花的大手大脚,她也不好以长辈自居进行说教。
毕竟,就算买了新白米余下的钱,也比她往常自己来集上卖糖赚的多。
“大伯母,不要担心,这一斗新白米虽然只够家里吃三日……”
“十日!熬粥喝配野菜和黑糠团子,能顶十日!”
小唐氏节省惯了,无法接受这样好的一斗白米,三天就给霍霍干净了。
“保守点算,一个成年人每天吃半斤米,咱家八口人,一日消耗四斤米。农活繁重极耗体力,一斗米也就够吃三天的。”
楚鸾一脸认真地跟小唐氏计算家里的口粮问题,“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整日饥饿会不健康,所以三妮儿经常腹泻,大头肤色过于苍白看着像贫血,二头驼背得厉害像是佝偻病;三叔母身子一天重似一天,不吃饱甚至会小产难产;祖母就更不用说了,几十年的药罐子,嘴若不壮点儿如何扛得住。”
小唐氏听她如此为家里人打算,眼眶红了:“我何尝不知道家里人都需要吃饱肚子,但,每日半斤口粮太多了。”
楚鸾道:“哪里多,一斤米都不嫌多。”
没油水,光吃粮,别说是半斤米了,就是一二斤米蒸熟庄稼人也能毫无压力的吃下肚。她记得医院看大门的保安老爷爷说过,他少年时在农村起早贪黑干活儿能吃一脸盆的饭。
“阿鸾,吃了上顿可就没下顿了……”
“三日后家里吃完了这一斗米,咱还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多的白米!”
楚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伯母您别忘了,曹押司夫妇还在咱们这儿下了白糖订单呢。”
小唐氏依然愁眉不展,心里惦记着家中债务:“话是没错,可婆婆的药钱都赊了三回了,一直欠着朱郎中没还呢。”
楚鸾肃然问道:“赊欠了多少?”
朱郎中是一位乡村赤脚游医,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常找他看病。
此人医术高不高暂且不论,他的医德声望很高,若是治好了地主乡绅,主家封一个鼓囊囊的大红包他会笑纳;若是治好了农民,给几十个铜钱,他神态自若收下;若是碰上了穷到极致的病患,他也接受医药费赊欠,且没有时限从不催逼,什么时候穷人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拿钱还他便了。
小唐氏道:“前后几个月共赊了七十文。公爹去世后,婆婆伤心过度几度晕死过去,是朱郎中过来给灌了汤药才救下的。”
楚鸾颔首道:“咱们把赊欠的医药费给还上,再买些礼物登门致谢,方不失了人情。”
小唐氏愣住:“礼物?朱郎中名声在外,穷人赊欠医药费,也从不收利息的。咱们家眼下也是捉襟见肘,把七十文医药费补上后余钱不多了,再买礼物恐怕……”
“他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钱用完了可以再挣。他几次三番救了祖母的命,又体谅穷苦人难处不索逼,算是咱家的恩人了。”
楚鸾知晓大伯母不容易,精打细算是人之常情,但不论古今,人情往来这一块都不可废,“常言道,恩有重报。多多少少得有所表示。”
小唐氏恍惚间,仿佛从大侄女身上看到了夫君的影子。
楚家长子,是个八面玲珑的男人,从不得罪人与邻里相睦,村里就没有说他一句不好的。被拉壮丁去北方打鞑子之前,夫君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朱郎中好酒,集上有两家酒坊,一家叫酒为天,生意火爆客人往来如梭,一家叫醉飘香,门可罗雀一个客人也无。
“怎么差距这么大?”楚鸾很是疑惑。
“这醉瓢香的少坊主有狐臭,离多远都能闻到那个难闻气味儿,乡亲们都说这家店应该改名叫醉飘臭。”小唐氏解释道,“ 这臭烘烘的东家酒坊主酿出来的酒,那不也是臭的,降价也没人买。”
楚鸾心道:“狐臭是腋下排汗过多,经细菌分解产生不饱和脂肪酸,遂出现难闻的气味儿。这种臭味再怎么,也不会溶解于酒。”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往右边的醉飘香而去。
小唐氏想阻止却没能拉住大侄女儿:“哎?你别去啊。”
她推着个小独轮车,车上载着一斗米。踌躇了半晌,到底还是没跟过去,她实在是不想闻狐臭味。
醉飘香的少坊主是个俊俏儿郎,白净面皮桃花眼,头戴玉冠,一袭白衣直缀,衣缘四周镶以黑边,大襟交领,勾勒出挺直的好身板。如果不是那惹人厌的狐臭,定能引得姑娘们频频回首、暗送秋波。
他此刻双目无神,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上个月只卖出去三斗酒,这个月一坛子没卖出去。我跟父亲和大哥怄气,信誓旦旦地带着银子出来开铺子创业,本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哎,我真是没用。”
“这酒水怎么卖?”
楚鸾上前问价。
“醇酒五十文一斗,次等的浊酒二十文一斗。[1]”
少坊主本能地回答,须臾,猛地抬起头来——竟有客人上门买酒了!
他下意识地往夹紧胳肢窝,唯恐自己熏跑了这位小客人。
楚鸾面不改色,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的情绪,昔日与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为伍,那味道可比狐臭刺鼻多了。她指着一大小适中的老式酒坛子,问道:“这种坛子可以装多少醇酒?”
少坊主压抑着激动,嗓音沙哑:“可装半斗,二十五文钱。”
楚鸾点头,数了钱:“我要一坛子。”
少坊主希望能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客人发展成回头客,特意用了最漂亮的坛子装上:“您是本店今日开门第一桩生意,买一赠一,送您一坛浊酒。”
说着,他十分大方地从橱柜里提了一坛子浑色浊酒来,质量是比醇酒差些,也值个十文钱,度数和米酒差不多,村民们多爱喝这个,解渴又不醉人。
“不白吃你的酒。”
楚鸾欢喜:“我略通岐黄之术,有一张祖传的治狐臭方子,颇有奇效,烦请借纸笔一用。”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少坊主眼神清澈为人爽快,一看就能处,她正好也需要一个能够稳定提供酒水的长期合作伙伴,好蒸馏提取医用消毒酒精。
少坊主递上一根秃笔、一张比较粗糙背面有草秆、纸屑粘附的黄麻纸,心中潮起一缕渺茫的希冀:“这些年我看过许多郎中,吃过的汤剂、用过的偏方少说也有十几种,可都不见效果。您祖上的方子,当真能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