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回京报捷,擢升三品武将,他向陛下提出为北境百姓减免五年赋税……”
“啥也不是,文贵武贱懂不懂?三品武官还不如六品的文官呢,武职自动低三级!”许差拨斜着瞥了谢云鹤一眼,讥道,“牢城营里七八千的囚犯,不少都当过官,官位比你们大,也比你们懂事儿!”
那一撇的眼神实在是太难看了。
谢云鹤心底涌起一股火气,以及深刻的内疚,他痛恨奸佞刘国舅,痛恨恶吏差拨,更痛恨自己。
“别跪。”
谢云鹤要扶老父起来。
他实在见不得父亲低三下四地对这种人摇尾乞怜。他得罪的是刘国舅,涯州刺史是刘国舅的门生弟子,甜水县令与涯州刺史是同科进士,而牢城营的蔡官营与甜水县令又是亲家,蔡官营手下的许差拨四舍五入也算是刘国舅这条线上的人。求许差拨?对方只会冲着你的心窝子捅一刀。
谢老汉是个庄稼汉,并不懂官场,他的思想具有局限性,他只知道眼跟前儿管着他们父子生死的是这个许差拨,他一脸哀求地仰视着许差拨,膝行过去,“官老爷,我儿子没有罪,求您开开恩,他不是那样的人!”
楚鸾目睹了这一幕,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抱起那坛子比较贵的醇酒,对小唐氏道:“大伯母,咱们今日不去朱郎中的药铺了,医药费和人情,延迟几天再还。”
这酒,眼下有更紧急的用处。
小唐氏是个心善的,表示理解:“造孽啊,这谢家父子汗水血水一直往外淌,再不喝点儿什么怕是要中暑而亡。”
小唐氏原本以为,侄女拿着酒水和一两糖,是给谢家父子吃了救命.
可谁曾想,侄女儿竟然径直走向了那个恶毒的差拨。
楚鸾脸上挂着笑容,哈哈腰,拱手作揖道:“拜见大人,小人是这一带附近的村民,早就听闻许差拨您乃当世豪杰、天下闻名的好汉,不期今日有幸得见。赤日炎炎,您不辞辛劳暑热引官船入港,造福一方黎庶,小人原不该耽误大人您做事,但小人最是佩服您这样良吏,不知可否赏脸,吃一瓢醇酒,权当歇凉解渴。”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许差拨六月天在大太阳底下监工,打骂了半天犯人,浑身都是汗,正是嗓子干渴的时候,这一坛子醇酒算是送到他心坎儿上了,他终于露出点笑来:“你这小子,倒是挺懂事。既然你有这份心意,我便吃你几碗酒。”
他收了鞭子,回到监工的遮阳棚子下。被他奴役鞭笞的纤夫们,也得以喘口气。
取了只大碗,倒满之后,“咕嘟咕嘟”仰头灌下。
通体沁凉,一个字,爽!
体内的燥热散了不少,许差拨心情愈发好了:“你怎知这拉的是官船?”
楚鸾眯着眼睛:“桅杆上挂着的条幅上不是写了么——涯州海道刘,说明这艘福船是过了是涯州海防道衙门明路的,由海道衙门一位姓刘的大人罩着。”
许差拨惊讶:“你识字?”
“小人不才,念过几年书。”
“原来是个读书人,失敬失敬。”
许差拨看楚鸾的眼神都变了,这念头读得起书的,家里都不可能穷;且读书人社会地位高,能够参加科考,日后若是运气好了高中,还有机会当官有正式编制。
官和吏有本质上的不同,吏无编制且不可转正。
“江湖上只闻说甜水县许差拨一副美虬髯、仗义无双,能结交您这样儿的真性情大丈夫,不枉了。”楚鸾又给他筛了一碗酒,“我敬您!”
前世当底层医生,八年本硕,尤其是实习、规培那几年的磋磨,被医院领导上级反复拷打,她早已不再“自命清高”。
她很世俗,不管在任何环境下,都会优先考虑如何生存。
几碗浓香醇酒下肚,大胡子的许差拨有些微醺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酒的作用就在于,能把两个不同阶级的人拉近,上层阶级在酒桌上展现权利,下层阶级趁机攀权。
“这佳酿滋味上乘,比我素日里从酒为天买的味道好十倍。”许差拨吧唧吧唧咂着酒碗的边缘响,“劳你破费了。”
他从未喝过醉飘香的酒,毕竟醉飘香的老板有狐臭,难闻得要命。他只当是楚鸾是花了大价钱去县城里最大的酒肆“开樽香十里”买的上等清酒,一坛子少说五百文,有的甚至能卖到五两银子。
巧了,这漂亮酒坛的底子,正好有“香十里”的暗色釉印。
殊不知,“醉飘香”是开樽香十里的分店,有狐臭的少坊主,是个踌躇满志的富二代,家中幼子不像长子那样能继承家业,就跑出来创业开了个村醪小酒坊证明自己。
“能有幸和差拨老爷您一起喝酒,足慰平生敬仰之念,这坛子酒就是个心意,小人德疏浅薄,远不如您远见卓识、豪侠气象,若蒙不弃,以后小人常来这儿找您喝酒,希望能多跟您多多学习。”
楚鸾当然不会说这酒不贵只花了二十五文钱,许差拨是什么档次的月收入,说实话只会让他觉得如此便宜的酒也太没诚意了,是对他这个公家人的藐视!
许差拨见一个读书人如此把自己当个人物,脸上浮现出兴奋的光彩,仿佛过足了瘾:“哈哈哈,你既有这份心,日后本差拨也可略微点拨于你。”
他的主要职责,就是监管南岸沙滩上做苦役的几百个罪人拉纤,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尤其是夏天烈日灼灼,又热又渴,树荫下乘凉也汗水不断,喝水还得自带,喝酒更得自己掏腰包去集市上的酒坊买。
能有崇拜自己的“小弟”经常送免费的佳酿痛饮,岂不美哉。
楚鸾听他这么说,便知时机已到,适时提出:“差拨大哥,吾有一友——”
树荫下,谢云鹤一边照顾谢老汉,一边沉默地凝视着她,下颌线条凌厉,如刃的薄唇紧抿。
她竟和这个险些打死父亲的恶吏差拨有说有笑一起吃酒?
楚鸾知他心里疙瘩着,如果用水来区分人性,谢云鹤是清,自己就是浊。
楚鸾的目光转移到那艘巨大货船的桅杆横幅上,“涯州海道刘”,最后那个龙飞凤舞的杏黄色“刘”字,给了她启发,即兴编道:“我朋友有个妹妹极为貌美,嫁给村里一户姓谢的人家做长媳,去城隍庙上香时,却被一个奉旨出宫采买红罗炭的太监看上,强行霸占了去。哎,那太监颇有些来历,乃是东厂督主卫公公的干儿子。”
这艘大船上定然装载了刘道台的货。
就连村里的孩子都知道刘国舅是最嚣张跋扈的权臣,刘家是最牛逼的世家。涯州牢城营,都在为这个顶级世家服务,可见涯州的官僚体系网大部分都是刘党的人。
眼下,唯一能和刘国舅抗衡的,只有另一位家喻户晓的大太监——东厂督主卫公公!
这并不是说卫公公就是好人了,相反,他臭名昭著十分残忍,以重刑滥杀著称,甚至还活剥了十几个文官的人皮。
朝堂上,一种恶,需要另一种恶来制衡。
楚鸾虽然不知道谢云鹤被陷害刺配的具体过程,但可以推断,他肯定不是刘党的人,如果他手上有刘党官员的人情书信,谢老爹就能免去一百杀威棒,谢云鹤也不会挨拶刑。
只能借一借刘党死对头阉党的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营造出谢云鹤与刘党是“同一阵营”的假象,如此方能减少许差拨往死里打谢云鹤家人的次数,年迈重伤的谢老汉方有一线生机。
“阉狗最不是东西。”
许差拨嗤之以鼻,露出鄙夷之态,“风气都被他们搞坏了,连根都没有,呵,还强抢民妇。”
楚鸾见他上钩,顺着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听说卫公公在宫里就有相好的对食,宫外还养了几个唱的。他的干儿子们,还不有样学样。简直是斯文丧尽!”
她编了个故事,谢云鹤长嫂被污,长兄被逼写下休书,谢家全部流放,长兄和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流放途中,长嫂被太监逼婚宁死不从,吞金自尽了。
许差拨听得一阵唏嘘,拍桌子怒骂道:“阉狗如此猖狂,不可饶恕!”
楚鸾眼角微微发红,情绪说来就来:“虎狼食人,阉党当道,谢家长子长孙惨死,谢家三郎也被冤枉走私军粮,这辈子恐难昭雪。在下一介书生枉受圣人先儒教化,然云程阻隔涯州距离京城万里之遥,不能搏杀阉狗声张正义,心中怀羞!哎,思来想去,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刺配流放的谢家人送些水食,只是需要劳烦差拨大哥仗义相助。”
她撒了谎,也不担心这个谎被戳破,反正牢城营七八千名罪犯,其中不少出自官家,谢云鹤刺配流放前的品级不算高,还是低人一等的武官,在这些犯官中并不出挑,许差拨一个基层小吏能量有限,手底下管着大几百的罪犯,不可能一个一个去调查卷宗核实;万一真被戳破了,估计也是几个月后了,她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挣到钱,并勤来此处使银子,就能兜住。
“你也是仗义的性情中人。”
许差拨一碗接着一碗畅饮,但仔细瞧,就会发现他眼珠子半点不浑反而清亮的很,根本没有醉,他虽是个粗人小吏,但也不是傻子,文绉绉的读书人都有个毛病,说话喜欢拐十八个弯,不到最后你根本不知道他(她)的最终用意是什么。
此刻,他终于知道对方为什么给他送好酒套近乎了——为自己手底下姓谢的罪犯打点。
这礼送的漂亮,关键还令他面子上足够光烫。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许差拨自尊心和口腹之欲都得到了满足,自然乐得跟楚鸾演上一出:“江湖有难,本差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事儿按你们孔孟圣人的说法,是仁义之举,你尽可放心去送水食。”
表子和牌坊,都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