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与张玄书之间,还真有些故事。
她与张玄书初见时,对方还只是个戏子,也并不是如今的名字。
如张玄书这般人物,做戏子也做得不简单,是当时洛京的名角儿。不过这角儿神秘,京中还没有人能见过他真容。
还是云昭运气好,一见他就见到了他真容。
只不过当时情形有些特殊,因为……他明显是被人追杀,一身血地闯入了她马车中。
哪怕重伤成了这样,他还有力气威胁她,举着匕首要她救自己,像是明知面对强敌,却依旧不肯退让的倔强小兽。
对云昭来说,救他与杀他,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茫茫夜雨中,车前灯笼在雨幕中摇晃。
云昭平静看着身旁人猩红倔强的双眸,在一旁车壁上轻叩两声,示意外头的程安解决掉追来的麻烦。
原来那些追兵是看守大牢的人与闻声赶来的金吾卫,见过公主府的腰牌后,他们纷纷调转方向,去了别处搜查。
不过须臾,几乎能要了张玄书性命的事情,就被轻松解决。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何谓权力。与此同时,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惹了个大麻烦。
他的小聪明在绝对的阶级碾压之前,不值一提。
于是被赶下车后,张玄书跌跌撞撞地跟了云昭一路,直到云昭进入安仁坊,他没法再进去,被拦在外头。
他没有放弃,坚持不懈地在安仁坊外等候了数日,终于再次等到了云昭。
仍是雨天,他跪在云昭马车前,请求云昭留他。
也不知跪了多久,几乎要将他淹没大雨忽然停下。
他抹去脸上模糊了视线的雨珠,缓缓抬起头来。
美丽却冷漠的公主站在跟前,面无表情地垂眸俯视着他。
她手中的伞稍稍前倾,遮住了他头顶的大雨。
从此,洛京城内少了一个名角儿,多了一位张郎君。
云昭给了他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如他所愿,将他塞进了刑部。
她不关心他为何要夜闯刑部大牢,也不关心他在追查的事情,她只关心他是否值得自己扶持,能否为自己做事。
张玄书本就通些文墨,又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间,为人世故圆滑,一入官场更是如鱼得水。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从一个无名小吏成了六品郎中。
云昭对此还算满意。
张玄书的身份太过特殊,谨慎起见,两人都对各自关系严加保密,轻易不相见。
只有云昭需要他做事时,才会传一封密函,邀他夜会。
眼下……云昭从旧事中抽离,看向身前那清隽郎君。
她并不完全信任对方,张玄书的事情,也不便告诉他。
她的沉默,已能说明许多事。
江聿风眸光微动,道:“殿下不必告诉我具体的事情。”
“殿下只需要告诉我,张郎君与殿下的关系……是否就是我与殿下的关系?”
云昭顿了顿,这才开口:“他不是我的家臣。”
“他也没做过我的家臣。”
“你只需要知道……他可以相信就行了。”
“其他的,无可奉告。”
江聿风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又再度松开。
一个他,一个青梅竹马的谢文和,现在……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张郎中。
她的身边……怎么有这么多人?
江聿风也难以说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弄清楚此事,他压住了自己继续追问的欲望,齿关不由一紧。
他察觉到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微妙的妒忌。
在那日马车被拦,张玄书与云昭搭话时就产生的,微妙的妒忌。
张玄书的语气,实在不像是不认识云昭。而一个六品官员若无特殊关系,又怎可能认识公主呢……
这妒忌仿佛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底轻扫一下,又扫一下,令他难安。
云昭的问题拉回他思绪:“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
江聿风眼睫一颤,他抬目,缓缓道:“……可以。何时出发?”
“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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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终年暗无天日。
血腥、潮气、铁锈……诸多气味交杂在一起,形成了独属于刑部大牢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李生缩在牢房的角落中,头发蓬乱,衣衫不整。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糟糕的环境。
那次刺杀几乎耗尽了他毕生勇气,而连续三日的会审又极大消磨着他的心神与精力,短短几日过去,李生已形容枯槁,像老了十岁。
他呆呆注视着前方空虚,半晌过去,无端笑了一下。
真的让圣上知道了,这么一来……他们一家子的仇,应该可以报了吧?
那他便是死得其所了。
李生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摇铃声。
刺耳铃声响起时,外头忽然乱起来,原本还在喝酒划拳的狱卒纷纷起身往外跑去。
一时之间,看守李生这里的人就只剩下了两个。
还不等李生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便隐约看见一道黑影出现在牢房外,那两名狱卒还来不及质问,便纷纷软倒在地。
牢房大门被嘎吱打开,李生困惑抬头看向来人。
那人走到狭小窗下,冰冷月光照亮他半边面容。
李生瞳孔一缩,失声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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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牢房中,江聿风与李生对坐。
李生认出这是那天将自己从剑下救下的人,小心翼翼道:“请问……郎君来做什么?”
江聿风微微一笑,却是从怀中取出一件被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听说你是青州人,这是在西市做生意的一户青州人卖的点心,我给你带了一些。”
李生困惑不已,但想着此人当时救了自己一回,应当不会害自己,愣愣接过油纸包。
江聿风继续说道:“还有你的妻女,她们已被救了出来,如今都安顿好了。日后若有机会,便安排她们来见你一面,你尽管放心。”
李生捧着油纸包,彻底怔住。
良久,他忽然掩面低泣。
这些时日,没有一人问起过他的家人。
他只隐隐约约从几位高官的态度中猜到,似乎自己的这桩案子,牵扯到了京中什么人物。
他们问的问题,逐渐从自己的家人转移到了县令、豪强、乃至青州刺史。
他们越是问,自己便越糊涂。以至于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是为什么要入京的。
他想为父兄伸冤,想救自己的妻女。
江聿风静静注视着他,月光淌入他目中,清亮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