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逢魔交夜间,封妖大阵便会起些变化。
南颜是能感觉到嵇炀就在自己身边的,可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白雾,目力不能看透,神识也不能探查,想出声却发现声音传不出去,只能感到腰被人圈锁着,挣了挣没能挣开,也就不再动。
她不敢妄动,这种情况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之久,南颜正有些焦躁时,忽然听见一声轻唤。
“阿颜,到娘这儿来。”
那是梦中再熟悉不过的母亲的声音,南颜一怔,身子本能向声源方向倾去,却马上被人抱回怀里。
虽然嵇炀什么都没说,但南颜马上反应过来那是幻觉。
“阿颜,你是不是不听娘的了。"
“娘被人带走了,你怎么不来呀?”这里好冷呀,咱们回家好不好”
南颜数度提起佛力镇压心中泛起的杂念,那声音却一直挥之不去,让人焦躁难当。
这也是南颜一直恐惧的事越深究当年,南颜就越是怀疑,她娘的遗体并不是被赤帝瑶宫的人带走的,而嫌疑最大的那个人,她无可奈何,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望其项背。
眸底神色一时清醒一时混乱,就在她熬到白雾开始转淡时,南颜瞳孔一缩,白雾渐淡的彼端不远处,出现一个荆钗布裙的人影。
“阿颜,你怎么又迷路了,累得娘好找。”
南颜呆怔地看着那人影,她不知想过多少次,有一天还能扑进娘怀里睡个午觉,只有那里才是心安之处。
就在她双眼迷茫即将挣开嵇炀的困束前,迷雾那头的南娆身影骤然一阵扭曲,随后传出好似某种鸟类与婴儿混合的尖叫。
南颜瞬间双目一清,此时薄雾已淡,她看见四周忽然飞来一些人头大的怪影扑向她娘的幻影,瞬间附在其上不停吞噬着什么,但时间并不久,似乎吸得饱足了便一哄而散消失在迷雾尽头。
接着,那勾引她前往的幻影蓦然如水一般化在地上,随后迷雾散去,南颜终于看清楚了迷雾中那怪物的模样。
那是一种宛如贝壳的海兽,此时锯齿状的扇贝张开,内中软体发乌,伸出的触须在空中狰狞挥舞,但好似生气被吸光,很快抽搐几下死成一滩黑水。
原来是头蜃妖,南颜正疑惑那蜃妖刚刚是怎么死的时候,旁边殷琊怒声道“诡雾都撤了,还不松开把轮椅让出来!”
“嗯?”
南颜一低头,正好和嵇炀的目光对上,咳了一声双双松开,迅速跑到殷琊身边看莫名昏迷的穆战霆,试图转移话题。
“大哥这是怎么了?中招了?”
殷琊没好气地拖起穆战霆,把他架到轮椅上道:“他是第一个被蜃妖勾了的,我只能放个幻阵把他迷到晕再说。刚刚那袭击蜃妖的东西我看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你可看见了?”
南颜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那东西看上去有点像阴祝。”
阴祝,纵然是如今,南颜也对那东西万分畏惧,也只有阴祝,可以瞬间将一尊修为不弱的蜃妖数息间吸干生气致死。
“少苍可看见了?”
嵇炀好似没在意刚刚的尴尬一样,面色淡然道:“阴祝不一定只生于秽谷等地,封妖大阵也曾为修士坟场,若机缘巧合,也许会生出些阴祝也未可说。此地迷雾本就有勾引心魔之能,加上蜃妖更是玄异难解,不过蜃妖也是妖,如何得以从海中攀上陆地,却是让人不解。”
殷琊:“我也不知道,而且这次传送,把我们直接被传送到第八层外围了。"
南颜愕然间,抬头看向小岛外,只见远处,一层迷幻宛如极光的光璧横跨大海,其上灵光湛然,竟现虹光。
这里是封妖大阵海上核心之地。内海核心中,可见一些黑色的岩岛,每座岛上的铜柱足有七根之多,乃是囚着化神修士的所在。
“我觉得不太妙。”殷琊对这一带尤其熟悉,“如刚刚那头鲸妖一样,元婴期以上的妖物是无法突破海面的,像那头蜃妖,大概相当于结丹初期,如果想冲出内海核心,必须要通过里面镇守的化神修士封锁。”
“所以,会不会是有化神修士刻意放出这类蜃妖的?”
南颜说完,就见嵇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西边的方向。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海面下有一只蜃妖,伸出长长的触须,触须那头拖着的竟是昏迷不醒的巳洲魔修等人,正徐徐往内海核心游去。
“看来刚刚那波心魔幻阵,那些巳洲魔修没能躲过去。厉迟手中必有释令,走,去把他截下来。”
蜃妖离得不远,灵智也并不高,正要拖着猎物往内海走时,忽然感到被人锁定,顿时触须一崩,贝壳合紧,周身散出一片水雾,水雾中隐有鬼影重重,意图用幻境阻隔。
而南颜这回吃了教训,手中佛珠一振,一道浩正庄严的佛言环绕己身,随后一头冲进蜃妖幻境里。
佛修最是不惧邪魔妖氛,外面的人只看见水雾中金光连闪,不消片刻,水雾凝雨落下,南颜用佛言枷锁捆着一头奄奄一息的蜃妖往回飞。
“这就是释令吗?”殷琊把昏迷不醒的厉迟提回来,翻开他的手掌,只见上面烙着一个释字,道,“要怎么抢他的?要杀了他吗?”
南颜道:“你杀了他,岂不是会引动巳洲狱邪侯的神念?”
殷琊道:“那怎么办,把穆战霆弄醒杀了他算了。"
“稍等。”嵇炀看了那释令半晌,伸出掌心悬于厉迟手掌上方,他眉眼低垂,谁也看不到他眼中隐约呈现一些异象,片刻后,厉迟手掌中的“释”字,一笔一划从他掌中浮起,在空中转了转,但在落入嵇炀掌心的瞬间,好似触到什么极其阴邪之物一般,边缘瞬间灼烧,又回到厉迟掌中。
“少苍?”
南颜正奇怪时,嵇炀忽然按着眉心,好似忽然有些不适。
“你怎么了?”
“无妨。”嵇炀低头看着昏迷的厉迟,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喃喃道,“应只剩一法可行了。"
南颜疑惑间,就听一声轻巧快速的切割声,竟是嵇炀把厉迟整个手臂切了下来,随后把厉迟整个人扔进海里,不多时,海水下一阵异动,潜藏的镇灵锁将厉迟整个人缠住拖往深渊。
“
你怎么?!”
厉迟作恶多端并不值得可惜,但他这么什么都不说就毫不犹豫断人手臂,让人骇然之余,不由得有些发寒。
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般模样?
对上南颜震惊的视线,嵇炀站在原地不语,片刻后,面上浮现迷惑之色:“一洲之主的神念会将帝子被杀最后的场面记录下来,无论谁杀他均有后患,不如交给封妖大阵来得干净我做得不对吗?”
南颜眉心紧蹙,片刻后,阖目默念两声禅语,道:“我知此人素有恶名,不敢妄言如此作为是否公义,只是若让我来,我会给他一个痛快,而非沉入海中任妖物啄食。”“好了好了。”殷琊看他们像是要起争执,出来劝道,“这蜃妖既被允许出入内海核心,想来另有修士操控。”
“其中化神修士太多,轻易进入只怕不妥。”
嵇炀道:“不如以玲珑京那次的寄神之术作托,假装被这蜃妖擒住,看看它是不是被修士控制了,你觉得可好?”
南颜如今也只想先与舅舅取得联系,认同了这个方法,只是看着嵇炀的目光,越发忧虑。
“大哥一会儿就醒了,把他放这儿看顾本体吧,我们先去。”
封妖大阵最中央的所在,乃是一道横插云天的山峰,山峰屹立千年,坚不可摧,乃是整个封妖大阵最为核心之地。
山峰四周,坐落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碎岛,小的十余丈见方,大的宛如鲸舟,彼此相望可见。
奇异的是,这些碎岛上方,各有天候,有的阴雨不断,有的云破日出,有的电闪雷鸣。
凡人所见,或许只会惊叹此地为奇观,而修界中却知,那是化神修士盘桓之处,修士破婴化神后,一喜一怒,皆可引动一方天地剧变。
此时,中央封妖山以北,一处黑色岛屿上,正有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四周海浪闹动不休,冲刷着岸上尸骨累累。
别处岛上的修士大多闭目盘坐,唯有这一处的修士,乃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者,此刻他拖着身后长长的锁链立于海边,眼中似有雷鸣怒吼。
“哈!老夫的门人来接老夫了!"
他一声出,黑色海岛四周怒浪滔天,卷起海底伺伏的妖物无数,海岛四周,竟成一片血海。
只是他方狂笑间,彼方似有琴声翻澜,仿若遥遥自海天一线传来,所过之处,海浪平息,余下一些路过无辜被卷入的妖兽趁机从老者掀起的海潮中逃脱。
老者笑声戛然一止,高声怒喝道:“南颐!老夫都要走了,你还要恶心我?!”
一条逃脱的妖鱼仓皇游出老者海岛的范围,一时惊慌失措,不小心冲上了另一座海岛的岸,在岸上无助跳动。
琴声一停,抚琴的人徐徐起身,将那条小鱼自地上捧起,轻轻放回海中。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琴师的做法,冷嘲热讽道:“如今还留在此地的修士里,属你杀妖杀得最多,何必惺惺作态?当真虚伪!”
“这鱼儿尚未有灵智,十存其一,乃合天道。”纵然是对着魔修,琴师的声音仍十分温和,“祸无极,你既得自由,乃玄宰通情,当惜重生之机。”
@名唤祸无极的老者大笑道:“哈哈哈,说什么傻话!待老夫出了这鬼地方,先去辰洲杀三千,再去你寅洲杀一万!不过老夫倒是开始可怜你了,不过杀了些凡人而已,道生天那位若当真是你至交,怎么不把释令发给你,反而给了我巳洲魔道。诸位道友品品个中三味,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四周的黑色岛屿不多,不过五六座,片刻后,皆传来冷笑。
“老夫还记得呢,道尊开道坛时,逸谷先生与那位同奏,引得月华流香,道尊称赞‘德音双奇’,如今却是世态炎凉,反倒只有仇家偶尔来看一看先生。”
“依我看,祸无极老儿你不如放下身段劝劝逸谷先生,我魔门没有那么多规矩,待玄宰飞升之后,什么修界五逆,呸!老子就要犯个遍!”
“大道无情,弱肉强食,若修得至上修为,莫说屠个城,赤帝那一辈当年击沉丑洲,异婚于王脉妖女,谁敢说什么?”
化神修士一言一行,皆合己身之道,常年被这般多的修士以魔音相扰,若非已修至化神,早就被同化入魔修之道。
南颐不言,待他们说完,道:“玄宰主持修界大义,凡所行事必有考量。颐留在此地,乃罪有应得,心中无怨。”
旁边又有人好事道:“别人就算了,你姐姐怎么不来看你呀,她若愿来,老夫愿陪先生再囚百年。”
提到南颐的姐姐,四周修士皆传来会心笑声,南颐不再说话,只是眉目间,涌上掩不去的忧虑。
一侧祸无极发泄完毕,忽然神念一动,目露兴奋之色,只见远海处,上百头蜃妖从海面下一一游回,伸出水面的触须上,大多是空空如也的,有的勉强挂着两三有灵智的妖兽,只有一头蔫答答的蜃妖,伸出的触须上缠着三个人,看灵气应都是魔修。
“这是我宗门子侄,诸位道友所辖之海且让个道,祸无极出去后自会记个人情。”
他这句话既是客气也是威胁,化神修士的海岛一定方圆内乃受他们辖制,脱离范围,他们就无法追击,旁边的修士不无羡慕。
“听说这小儿是你巳洲帝子?那年你进来的时候这小儿还没出生吧。”
祸无极两百年前就被打入此地,也没见过厉迟,为怕厉迟路上被其他修士所截,还特地收服了几个蜃妖在内海核心外围游荡,只要见到了就捉来。
眼见得那些蜃妖平安靠近,祸无极迫不及待地迎上前,一拂袖,那蜃妖上缠着的人幽幽转醒。
“迟儿,你可还记得师叔?”
被蜃妖缠着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中间假扮的南颜等人。
南颜是真的不敢动,周围那些气息实在是太恐怖,若是本体进入这片海域,只怕马上会碾压而死。
她太紧张了,一侧殷琊道:“南颜,你演得能不能自然点?”
南颜:“我觉得我很自然呀。”
殷琊:“你自然个屁,你现在是魔修,合掌干嘛,念经呐。”
“哦。”
殷琊现在结丹后施展的寄身之术比之前厉害多了,化虚凝实,三人用全身灵气凝成实体,又有银鲛珠之力加持,理论上足以瞒天过海,但也冒了极大风险,若被打散灵体,本体不止神念受创,还会虚弱许久。
他们醒来后,蜃妖便放开了他们,一点点向祸无极所在的地方靠近。
南颜肃容以待,眼角余光瞥向嵇炀,后者倒是十分自然道:“父侯时常说起师叔,巳洲集血魔道于大成者,除师叔祸无极不做他想,侄儿岂敢或忘。”
@祸无极大喜,道:“论魔道修为,我不如师兄多矣,只是迟儿所修灵力奇异,乍一看与正道修士无异,细细一品却有黄泉鬼相,老夫竟一时看不穿是魔道哪一道?”
他们所寄之体全然由自身灵力构成,祸无极乃化神修士,可一眼洞穿灵力本质,他既然说嵇炀所修的灵力份属魔道那多半就是魔道。
对了,是银鲛珠,如果不是银鲛珠,她早就该察觉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她步佛途,他行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