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圆呀,跟为师回卯洲吧。”
南颜见到宝气如来时,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她记得她师父吃苦大师,是个消瘦邋遢的僧人,在路边上拿只破碗蹲进乞丐堆里都毫无违和感。
而眼前这位,一袭明黄袈裟,手足佩着金环,脖子上挂着琉璃串珠,肚皮滚圆绵软,面颊丰润饱满,活似庙里的弥勒佛,唯有那笑眯眯的神情像极了吃苦和尚。
南颜:“师父,你发达了?”
“真方,和你师妹说说吧。”宝气如来把怀里啃着他胳膊的白毛狐狸放下,对嵇炀道,“嵇小友,借一步说话。”嵇炀略一点头,同南颜道:“我去去就来。”
南颜看着他们走远,蹲下来伸手企图去捏殷琊的两个爪爪,被他一爪子挠开后,一脸忧郁道:“师父是什么情况?”
殷琊没好气地说道:“愁山梵海的梵海院掌院宝气如来,修有特殊神通,本体在卯洲坐镇,化身云游四方,尝尽世间苦厄凡洲那个吃苦和尚,就是他的化身之一。”原来吃苦和尚的本体是化身修士,难怪她的辈分这么高。
“本来你来上洲就应该去愁山梵海清修一段时间,现在那么多人想抓你,不如就回卯洲一”殷琊抬头看见她的目光凝在嵇炀走远处,不悦道,“你担心他有什么用?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别被人识破了,”
“二哥。”
“怎么了?”
“你觉得真的会有人活着从秽谷的阴祝老巢中活下来吗?”
殷琊默然,他记得那一年,嵇炀抱着南颜从悬崖上跃下,后来他又豁尽全力把南颜送了上来,听说在那之后,整个秽谷出现变故,无人生还。
“那时候,在秽谷崖下,我让他夺舍我求生,他骗我说好,转眼间就把我送走…
…”南颜声音徐徐,眼底黯然,“我是真的欠他一条命。”殷琊翻了个白眼,道:“哪有这么复杂,等下他回来了我们齐齐扑上去把他捆起来,就说‘老三,打谁,说话’,打邪道你就去跟他并肩作战,打正道我就去跟他同流合污,多简单。”
南颜:“二哥,你这话让师父听到了,他是要把你丢去伏魔塔镇压三天的。”
殷琊:“这不是只有你听到吗。”
南颜双手合十,面无表情道:“让我听到了,是要把你镇压三十天的。”
殷琊:“…”
柳堤彼岸,宝气如来看着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吟了声阿弥,微笑道:“施主可知,释迦旁的菩提何时往生?”
嵇炀的脚步停驻,回身道:“一眼菩提生,一暝菩提死,菩提非是在世间,乃在佛陀心中。”
宝气如来笑了:“自二十七年前禅法广会一别,少苍君别来无恙?”
嵇炀颔首一礼,道:“当年从魂河天瀑下游将我救起,送我入凡洲避难,大师的仁心嵇炀自是难忘。”
宝气如来道:“老衲早年虽劝说施主在凡洲平静度日,勿再牵扯道生天诸事,没想到施主仍是回来了。"
“南芳主应也不想女儿回上洲追溯她的死因,可凡是自有缘法,世间汤汤大潮,又岂是人力所能拦阻。当年我遇难后,曾将那些内情告知大师,大师为此分神化体周游四海多年查探,就算未曾亲见,也该证实了大概。”
宝气如来长叹一声,目中露出复杂之色:“道生天,是不能倒的。”
“
生身之地,我也曾觉得道生天的不能倒的。”西斜的夕光落在他眼底,飞快化入一川冥河之中,他凝望着天边的重云,道,“大师以为,苍穹之外有仙吗?”
苍穹之外,有仙吗?
只要是修士都想过,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境界,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从开始掌握到灵力的那个瞬间起,人就觉得自己一定是特殊的,成瘾般追逐力量的极致,认为这片物竞天择的大海彼岸,会有真正无所不能的境界。
“老衲不知,佛者只想过好这一世,如是而已。”
“也正是那年寂明上师的佛骨禅心不为这苍穹之外的诱惑所动,所以才躲过道尊所设一劫。”谈及此,嵇炀好似看出宝气如来神色不对,道,“大师何以惴惴?”
宝气如来沉沉一叹,道:“南颜她也是佛骨禅心。”
倾慕之人与爱徒都能斩去,何况南颜?
后心处的残痛蓦然尖锐起来,在眼底某一条冥河的支流间,那些挣扎的亡灵中,好似出现了南颜的面目,随后心潮掀起的,便是种种难以退去的恨怒。
但随之而来的,同命锁带来的牵系,化作无形的线,再次把潜毒已深的魂念再次拉回彼岸。
“多谢大师据实已告。”
好从此定我杀心。
卯洲以西,终年被云雾笼罩处,有一座山,有一片海。
依山靠海的地方,坐落着一处处凡人的村庄,每个村落里,都供奉着一两座寺庙。
而寺庙里每日都有参禅洒扫的僧人,凡人来此投一两个子儿的香油钱,便能听上一场晨经会,有时村里人有解决不成的麻烦,便会去求庙里的僧人,幸运的话,或能遇上一两个挂单的佛修。
“小妇人那小儿子,被野猪精叼去后已半日了,不知何时能回来。”一个穿着布裙的妇人正在寺庙里嘤嘤哭泣,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寺庙里劝慰的佛修僧人,“早知如此,那野猪精的崽子来田里祸害灵米时,就不该打走,如今招了精怪的报复,小妇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庙里的佛修大多在炼气期上下,闻言道:“已派了十余个僧人去巡山了,只是回来的都说山里已找不到野猪精的气息,是何时把施主的孩子叼去的?”
“是今早天没亮就被叼去了的,”妇人回忆了一下,道,“庙门口遇到个好看的女菩萨,她听了后要走妾身的一条手帕,便咻一下飞到山里了。”
僧人们一阵沉默,互相传音细问。
“今日天没亮便有挂单?”
“听说梵海院有弟子在这附近历练,会不会是?”
僧人们不禁谨慎起来,卯洲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有大大小小的寺庙,均可供所有佛修修习,唯独一个地方有其禁制。
那便是愁山梵海。
愁山上有菩萨低眉愁万世,梵海里有金刚怒目辟苦海。僧人们正想向妇人进一步询问细节,便只听天边一阵阵音爆声传来,当真是“咻”地一下,一个抱着个小男孩、带发修行的女尼翩然落了下来。@@“小宝!”
那妇人猛然站起,一把抱向小男孩,却不料小男孩被女尼放下来后,扑到一侧道旁的槐树后哇一声吐了出来。
妇人:“…”
“他没事,那野猪精护崽情深,我不愿杀生,极把野猪精拎到五百里外的深山去了,一个来回,这孩子可能有些不适。”女尼走过去在那孩子天灵上点了点,渡去一丝灵气,那孩子立即生龙活虎起来。
“娘!”
小妇人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连忙向女尼道谢后,硬是让人送了不少新鲜的灵米做的斋饼,这才离去。
这村子里庙小,庙里的僧人都不过炼气期左右,见这女尼能御空飞行,灵气迫人,纷纷行礼道。
“见过这位前辈,不知来小庙有何要事?”
“师弟们多礼了,我只是想暂时挂个单,这两日村民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我来便是,师弟们平日修炼辛苦,这段时日休息休息。”
来的正是南颜,在辰洲时,嵇炀说去去便回,结果一去不回,等到她追着问嵇炀去哪儿了的时候,宝气如来无奈,便说他去巳洲办一件大事,需得把南颜在卯洲关上一年,这件事办成了之后才能方南颜出来,并且他梵海院就再也不管南颜的还俗之事。
当时南颜是反对的,还不还俗是她个人的意愿,师父不保护她追求顶上光明的愿望也就算了,还和魔修同流合污,真真岂有此理。
最后宝气如来被她磨得不行,便把她带回卯洲,说完成梵海院的帝子试炼资格,才肯放她出去。
“师父,我听我大哥说,他帝子试炼是去屠杀一头六阶离火蛟龙,并且在龙都的擂台上以一敌十,才取得帝子身份。我应该怎么做,是去山里杀头七阶妖熊,还是端掉十个魔修老巢?”
“真圆呀,总是打打杀杀的不利于佛心,梵海院的试炼不难,你就在卯洲不动杀做一百件好事吧,路上看看雪、看看星星,体味一下人生,等你内心安宁的时候,再回来吧。”
做一百件好事容易,但是修真世界不动杀念,这对她堂堂血手观音来说就十分难为人了。
南颜从这日后,便在佛堂里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竖起耳朵听着过往的香客抱怨着平日里生活的不顺,意图寄托于神佛。
“
菩萨有灵,这两日娘家人要来,可别再让我家那汉子打我了。"
“愿吾儿少赌些钱,多读些书,好能被仙门选上。”
“信女这一胎若是儿子,便能为二房争口气,到时定会来佛前还愿。”
如是琐事,南颜连听了数日,除了那打老婆的汉子,她晚上去教训了一二,施法托梦说他老婆是王母娘娘转世,让他勿要触怒神佛,吓得那汉子连连发誓,其余的大多都是管不上也管不了的。
这就是人间啊寺庙里也不是只有礼佛的信男信女,偶尔也有抱着孩子来请僧人点化开灵的父母。这一日南颜正给一对夫妻怀里一个月大的婴儿开灵时,忽然神识笼罩的范围内,飞来三道筑基期的气息。
他们一来,便传音四方“仙岚门甄选仙苗!三岁至十五岁的童子童女,可来一试!”
整个村落一片骚动,不少父母抱着刚睡醒的孩子面带喜色地冲了出去,连南颜身边的那对小夫妻犹豫了一下,也道了声歉掉头跑了出去。
庙里的僧人道:“师叔勿生气,吾洲香火虽鼎盛,但凡人家的父母也多是不太愿孩儿出家的,洲内其他不禁世俗的仙门也是一条路。”
南颜此刻是隐去相貌和修为的,听见外面甄选仙苗,不禁想起当年在凡洲时的情景,一时好奇,便出了寺庙去查看。
平日里寂静的山村此刻喧闹起来,南颜走到村头,只见三名筑基修士虚浮于半空,神色倨傲地托着一块择灵玉。
这块择灵玉比南颜印象里小些,但品质不知高出当年仰月宗那块不知多少,只见那持玉的修士让三名孩童上前,一拂袖让择灵玉中散出三道光柱笼罩孩童,片刻后便显露出其灵根资质。
“废灵根!”
“废灵根!”
“嗯?水火灵根,难得双灵根,可惜属性相克回去吧。”
被挑中双灵根的正是那日南颜从野猪精蹄子下救回来的小宝,他母亲一听,连忙跪下来道:“仙人,灵根不是越少越好吗?我的小宝可是双灵根,怎么也是废灵根?”
那筑基修士微微不悦,道:“他若是水灵根稍强或火灵根稍强我们都会收走好生培养。但他虽是双灵根,却罕见的是两条灵根大小强度一致,分毫不差。如此修得的灵气水火不容,要养一个这样的弟子,比那些参差不齐的五灵根还难,还是放弃了好好回家种地读书吧。”
南颜在人群外本来是在看热闹,闻言陷入沉思,继而心头微怔。
两条灵根大小一致便会相克,那她五条灵根全然一致,是怎么修炼得比常人更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