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值农忙结束,家家户户在颗粒归仓后就显出一年中的闲散时刻。
庄户人家的生活节奏与季节规律联系的非常紧密,每年夏收和秋收后都有一段这样的清闲日子。许多闲不住的人家依旧忙碌着,男人不慌不忙地收拾作物秸秆、加固院墙或是积肥、女人忙着用粗盐腌制采摘来的日益见老的香椿。这个时节的香椿已经长成叶子了,再不腌制,也就老得不能吃了。但这种活计毕竟很有限,手脚勤快的没几天就忙完了,完了还是闲。每当吃饭时,各家门口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非常光滑的石条上全坐着端着饭碗的人,有的和左右对门的聊天,有的干脆端着饭碗四处溜达。离家门比较远的各个场院边的老榆树下也蹲着一群端着饭碗的人,几个来得早的坐在石头碾子的碾盘上。大家议论着今年的年景,都显得比较满意。对于庄户人家来说,没有什么比有一个好收成更令人感到喜悦。
刘亚兰因为有了身孕,便把薛家在济南和县城的产业委托给了薛三和赵云小爷俩轮流打理,自己闲来无事便拉着小翠在河阳街四处走走。已经生育过的她知道多活动活动有利于生产,同时也想熟悉一下河阳街的人。
一路上,村民们见到刘亚兰都马上恭敬地站起来叫着大少奶奶,有些做着手工的妇女抢着问她需不需要给孩子做点小衣服?刘亚兰说需要的时候会给你们找活干,到时候可不许喊麻烦。刘亚兰说完,继续往前走。身后,议论大少奶奶说话和气、平易近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亚兰听见了,回头冲她们笑笑。
天上有零星的小雨飘落下来。小翠抬头看了看天,问刘亚兰是不是回去。刘亚兰说我可没那么娇气。俩人继续在河阳街内行走着。
薛景熙带着一帮家丁在场院里训练。薛景熙的弟弟薛景翔和薛玉章的儿子薛景辉也在队伍中,俩人不知出现了什么差错,薛景熙叫停大家,大声地训斥他们。
薛景熙自从上次带着家丁队伍和刘亚虎的队伍对垒瞬间就被打得狼狈不堪后,他感到特别没面子,回来便打算像薛景梅训练部队一样训练薛家的家丁,还要求薛景梅派部下指导他们训练。薛景梅当然不能私自留下人给他调配,便在驻扎河阳街期间派几个官兵指点了他们几次。薛景熙更加干劲十足,每天都要求薛家三户中的家丁抽出一部分跟他训练,甚至还带他们到莲花岭打靶。莲花岭是薛家陵对面隔着大路较远的一块荒地,名字叫莲花岭,实际情况跟乱石岗差不多,现如今成了薛景熙锻炼队伍的地方。打靶需要子弹,黑市上一块大洋只能买五发子弹,薛景熙也舍得买。气得薛玉林骂了他好几次败家子,他这才收敛了一些,不再以训练射击为主。
薛景熙正骂得起劲,见刘亚兰经过,连忙跑过来问候,对她说天要下雨了,要不要派人护送她回去?刘亚兰表示不需要,问他把大家搞得这么辛苦又是何苦?薛景熙不这么认为,但又觉得不好拿刘亚虎说事,便扯了点别的话题。
薛景熙和刘亚兰正说着,薛景辉走了过来,一双眼睛在小翠身上来回的打量。小翠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薛景熙瞪了一眼薛景辉,叫他马上回队伍里去。薛景熙在薛家姊妹中是横惯了的,薛景辉不敢招惹他,嘟囔着走了回去。小翠这才转过头来,有些失落地看着薛景辉的背影。刘亚兰看出了苗头,决定找个时间分别问问小翠和薛景辉。
刘亚兰和小翠又走了一会儿,雨有点大了,俩人站在薛家佃户张占强家的屋檐下避雨,听到里面传出张占强的呵斥声和儿子张小平的哭闹声。刘亚兰想进去看看,小翠说有什么好看的,农闲的时候就是打孩子多的时候,尤其是下雨天。刘亚兰感到不解,小翠说你没听说过“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句话吗?小翠的话把刘亚兰逗笑了,她想了想,推开院门走进去,站在内檐下看着院子里。
张占强正把张小平摁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抡起蒲扇般的大手使劲地打他的屁股。张小平哇哇大哭着就是不求饶。张占强下手更狠了。小翠见了连忙叫他住手。张占强以为是哪个邻居来劝解的,头也不回地继续打着,打了两下又感到不对头,一回头见是刘亚兰,吓得急忙松开张小平,叫了一声大少奶奶,一脸窘迫地站在原地搓着大手,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亚兰没有理会张占强,把张小平叫了过来问他为什么挨打。张小平告诉刘亚兰他想上学,去年爹就答应他上学,可到今年还不叫他去。刘亚兰听了有些不悦,转脸问张占强。
“你为什么不叫孩子上学?”刘亚兰的口气有些冰冷。
“大少奶奶,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张占强忙不迭地说。
张占强对刘亚兰说,张小平从小没娘,他就这一个儿子,从心里也不愿意委屈他。可是这两年,自己的爹娘先后去世,光给老人看病抓药办丧事早就把家里倒腾个底朝天了,哪还有余钱给孩子上学。
“你骗人。”张小平冷不丁地插话,“今年春天你说的,夏收完了卖了粮食就叫我上学,现在你又反悔了!”
没等张占强说话,刘亚兰就语气不客气地接上了话:“对呀,你既然答应了孩子,为什么又要反悔?”
张占强沉默着不回答。刘亚兰以为他这是消极对抗,她不想和他浪费时间,轻声说道:“不说是吧?那好,明天去薛家,把你租的地交回去。”
刘亚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张占强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个佃户人家,如果东家再收回租地,那就只能出去要饭了。
张占强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大少奶奶,我都欠你薛家两年的租子没交了,不信你去查查账本,我不骗你,我确实没钱给他上学呀。孩子都十岁了,我也希望他能上学,看到他这一年多来只要有空就去学堂外偷着听课,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张占强说完这些,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哭了。
刘亚兰心里一阵难过,她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赵云小对薛玉山提过张占强欠租子的事,薛玉山当时对赵云小说张占强爹娘卧病在床,还来薛家借过两块大洋去县里抓药,确实有困难,至于租子,欠就欠着吧。刘亚兰想到这儿,对张占强说,前两年的租子就免了,叫张小平明天去找高满堂安排上学。张小平见刘亚兰这么说,兴奋地跑上前拉着刘亚兰的手欢呼雀跃。张占强望着刘亚兰,感激得涕泪滂沱,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大少奶奶,我还是交不起学费呀!”
“学费记在我的账上。”
刘亚兰说完,不等张占强爷俩再说什么,转身准备走了。薛永贵冒着雨,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进门就说薛三见下雨了不见刘亚兰回来,安排很多人拿着雨伞四处寻找她,请她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