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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第 41 章

    除夕之夜,长洛的雪格外大,满城因大寒和大乱噤如寒蝉,不敢过年节,不敢高声语,门户紧闭唯恐触怒乱党,苏家之内却有一个地方喧哗了整整半个月。

    那是一座苏家私建的佛堂。半个月以来,有人诵佛经,转佛筒,一遍遍地求告。

    当年苏宰相夫妇因心系天生病弱的幼子,于天铭六年遍访晋国高人,修建了这座奢靡贵重的佛堂。

    苏家满门为公子明雅求康健,求长生,求福祉。

    从上到下,无人不信道法,唯独当事人万般厌憎。

    苏明雅病弱了十五年,自记事以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浸泡在两种气味里,一种是令人麻木的药气,一种是令人作呕的烟香味。

    他不喜医师,深觉偌大晋国的医师皆是无能之辈,无一个能治好他,就连缓解他哮症发作的都没有。

    他憎恶佛道,每一个身披袈裟或道服的世外高人在他眼里都是江湖骗子,不是招摇撞骗,就是装神弄鬼。

    苏明雅从来不会主动走近苏家佛堂。他有大把的病重的幼年记忆,无数次痛苦难耐地醒来时,一睁眼不是先见苏家人,而是先看见高高的塑金大佛。

    佛目低垂,不是慈悲是冷视,不是怜悯是嘲弄。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鬼门关前,加固对佛的憎恶。

    那时他想,佛不会保佑他,佛不会共情他,他一生一身的病痛,无人能感,无药可救。

    如今,即将十八岁的苏明雅主动跪在佛堂金像之下,面如金纸,全身浸泡在他最厌恶的两种气味里,肺腑里是药味,鼻腔外是烟香。

    他拖着高烧不退的脆弱身体浸泡在这两股气味里十天,为了等待那位据说通晓天人鬼神、异闻奇录的九禅大师解惑。

    这位九禅大师曾在五年前和御医一起观他眉目,御医断言他至多活不过十七,很可能病故于十五。

    九禅却给出截然相反的预言,他说他命数不短,甚至是有福之人,甚至此福曾是艳福,此命曾是安命。

    苏宰相夫妇全都相信了九禅,邀住苏家佛堂,为幼子掌灯祈福。

    自此苏明雅摘不下左手腕上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也摘不下脖颈间的红线符链,只能漠视着那些于事无补的骗术,厌恶又顺从地与之相安无事。

    苏明雅病重垂危过多次,不曾求过神佛,不曾信过九禅,平等地憎恶着一切对他宣告希望、绝望的骗子、看官。

    但现在,他主动叩开佛堂的大门,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无比心诚地求九禅一见。

    他没有办法了。

    冬狩夜,他亲自跳进了那口吞没了顾小灯的池塘,而后七天,凡苏家力所能及之地,全都竭力巡查了三遍,但顾小灯就是消失了,溺在一口平平无奇的小池塘里,溺于背叛,沉于谎言,籍籍无名地被封锁掩埋。

    苏明雅要一个顾小灯,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四个字喊不出来,每每思及,都只能是毫无章法地变成撕裂的呐喊。

    穷尽人力不可得,他只能穷途末路地来到这座曾经抵触与憎恶的佛堂里。()

    今夜除夕,风雪呼啸,九禅终于打开木门,一身素衣地来到了金像下,伸手想拉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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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明雅起不来,委顿又振奋地求问:“大师,弟子想求问一个人的下落,求您赐答。”

    九禅是个面目-->>

    不到三十,气质却无比苍凉的奇人,他请苏明雅起来,又叫他把想要问的人的生辰八字、来历相貌告知。

    苏明雅默了片刻:“我……不清楚他的生辰八字,不知他的来历,但我熟悉他的相貌,从他十三到十七的四年光阴,他的每一寸变化,我都清晰地知道,这些够么?”

    九禅叹了叹。

    苏明雅风声鹤唳,为一声佛像下的叹息摇摇欲坠。

    “罢了,公子先起来吧,你想问的,我清楚了。”

    苏明雅灰暗的眼睛亮起些许,此时他遍信神佛,若是来了妖魔,只要能给他解惑的,他也都信了。

    “公子想问的那盏灯,此时不在这时空,不在这红尘之中。不用再寻找了,公子,放弃吧。”

    苏明雅起身到一半,耳边嗡嗡,险些再跌回冰冷的砖面上,九禅用力地扶稳了他,没有给予这个临阵入门的信徒仁慈,而是如当年一样不喜不悲,苍凉地再赠送他一个预言。

    “公子,你的命烛长明,只是从今以后,你的心灯怕是长灭了。”

    *

    苏明雅踉踉跄跄地走出佛堂时,天铭十七年的除夕结束了,皇宫方向传来厚重的钟声九响,无情地宣告改朝换代,属于苏明雅的灯灭岁月也开启了。

    他无法接受九禅的解答,更无法承认已有的现实。

    趁着此时苏家内碌,苏明雅强撑着出了苏府,去往了摘星楼。

    路上风雪灌耳,顾小灯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定时地回响。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

    是的,很冷。

    【苏公子的手又捂不热了】

    是的,很冷。

    来到摘星楼,寒霜覆盖了天地,苏明雅走一步,便有一声属于顾小灯在此处的记忆锵然回响。

    顾小灯的欣喜,笑容,活泼,明媚,都回响在此时脚下的沉重和漆黑里。

    霜雪般的彻骨冰冷在踏进明烛间的刹那飚到顶峰。

    不久前这里藏匿着独属于他的顾小灯,是笼中金雀,也是掌上明灯。

    现在雀儿沉了,明灯熄了,它不该再叫为明烛间,应该是阴曹府。

    苏明雅无意识地抚过顾小灯待过的每一个角落,末了抱着顾小灯遗留在明烛间的寝衣,着魔了一样地贴着那冰冷柔软的布料。

    顾小灯跟着他前往白涌山的前一夜就穿着这身寝衣,彼时他抱着他入睡,顾小灯的长发散在枕头上,每一缕都是宛转多情的弧度。

    大约因为知道那是临别之夜,于是他把顾小灯牢牢抱在怀里,一直吻到他喘不上气,顾小灯发着微抖埋头贴在他怀里,呆头呆脑地黏着他:“苏公子是亲我的行家,我都躺着了,脚还是软了。”

    苏明雅唇角扬起,继而抿平。

    新年的雪粘在摘星楼的檐角,逐渐融化成雪水,一滴滴落到了明烛间的窗台上,水声唤醒了苏明雅失智的恍惚,他没事人一样走到了窗台,今夜就像冬狩那夜,满天无星,他垂眼看向底下——底下一瞬不是数十丈的高空,而是狭小的一口池塘。

    【苏公子,救救我】

    脑海里传来顾小灯可怜的哀哀啜泣,苏明雅下意识地握住窗台,上身倾出去,想再次跳进那池水里。

    他想跟顾小灯道一句“新春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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