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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 44 章

    顾瑾玉在学子院住到了正月二十,新年已过,他来到了十八岁,在顾家发布的第一桩越过父辈威权的决策是关闭广泽书院。

    顾琰忙碌于北征,顾家真正意义上成了他的一言堂。

    只是这新局来得迟了。

    广泽书院广开了五年,它也许是不少长洛权贵子弟的年少桃花源、绮梦温柔乡,许多人在它怀里得柔情,顾小灯五年如一日受排斥在最后一排,得到的是无尽的流言蜚语。

    顾瑾玉讨厌它。

    元宵节那日,顾瑾玉到苏明雅居住的竹院,巡过三圈,让祝弥记下竹院中一切苏家用具的金额,是夜围火尽数烧毁,连夜把毁损的用具金额递到了苏家府上。

    翌日,盯着苏家的眼线便来汇报,苏明雅原本好转的身体病重了。

    “又病重,祝他年年病重。”顾瑾玉抱着皮毛恢复些光泽的小配,紧接着又问起了其他人。

    “葛家少将军当日被您一刀穿胸,如今已经能下床了,体质和您不相上下。”下属还感慨了一下,“关家那对兄弟,关云霁没什么大碍,依您的安排,送去了霜刃阁。关云翔烂泥似的,那关云霁还好些。”

    霜刃阁是长洛锻武的机构,曾有人才辈出的辉煌时代,近百年一再削弱其内部的残酷,逐渐归于平和,成了个杂学广练的闲适地方。里头揽文为次,练武为主,最会因材施教,顾瑾玉在里面待过半年,后来便将祝留引过去,学得一身武艺。

    关云霁过去渴望的去文会武的梦想能实现了。

    只是这一去,再出来时,他不再是长洛闻誉的大世家上等贵胄,而是一个俯下脊梁的所谓下等仆从。

    一壶春风桂花酒的打马少年游总是要翻篇的,翻过后,寥寥能是纵马青年游,更多的都是下马独行。

    顾瑾玉抱着小配久久地沉默,低头看桌上的几封折子,有北境军况,有长洛布局,有新秀百人,有顽固百人。

    扫过那些血雨,他又去看装上封皮的山卿见闻录,用二十天背下顾小灯的五本见闻录,一笔一划都刻进了心海。

    【天铭十三年,仲夏十五夜,与关兄葛兄饮酒,倍感欣喜】

    【东晨哥妙语连珠,如暴雨汹汹,又似宝马哒哒】

    【云霁兄虽傲,却实在如雷电耀目,庄严似石狮】

    【两位与我鸟鱼之别,我似鱼饵,他们为鸟却不欺我】

    【苏明雅,如白月皎皎,如清风徐徐,与我同岁,与我云泥之别】

    【我仍是有幸,为地有天之手足,为鱼有猎鸟之友,为泥有云上之爱】

    *

    洪熹元年正月二十三,顾瑾玉接下五块兵符中的之一,领十万兵马赴往六千里外的北境。

    顾瑾玉从顾家牵千里马北望出来,怀里带着一只从北境来的小配,身后跟着祝弥。

    祝弥以文夺人,祝留以武定势,两兄弟这回倒置身份,祝留在长洛替顾瑾玉做耳目之一,替他暗中追查高鸣乾等人的消息,

    以及重中之重的守住白涌山池塘,祝弥则坚决跟着他前往北境。

    顾瑾玉随他跟着,年少时窥祝弥心思如看愚人痴心妄想,如今回过神来,才知道祝弥比他幸运百倍。

    北征此行,顾琰执着另外的兵符,终于圆了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心愿。

    顾瑾玉和他同路,但早已无话可说,既然这位镇北王愚忠如此,北望执念如此,那此行既出就不必再回来了。他自有别于他人的报复法。

    离开长洛那日,顾瑾玉在天未亮之前最后巡了一遍白涌山,即便那口池塘周遭有千人换着时间不间断地把守,他也还是又跳了一次水,潜进去里里外外地搜寻。

    女帝声称如顾小灯这类穿行到后世的异闻每代皆有,论相同点,便是每一代的奇遇者都全是男子,相貌极美,奇遇只限于长洛范围,从何处消失就在何处归来,如果顾小灯也是奇遇者,白涌山便是地理上的新记录。

    触发这类穿行的奇遇完全没有规律,若硬要细究,那便是奇遇者彼时都心死如灰,再归来时恍惚如做完小梦一场。

    顾瑾玉此次再跳入水中,在水底闭上眼睛忍春寒水,试图去共情顾小灯当时的感情。

    他想,彼时顾小灯的万念俱灰,也许他就占了三千。

    再从池塘里出来时,花烬在半空缓慢地盘旋,小配在围栏外细细嗅,天地之大,倦鸟游犬。

    顾瑾玉那一瞬特别想永远沉入池底。

    但一个时辰后他就骑上了马背,在马蹄声里离开长洛。

    五千里路云和月,一年战,一年谋,等待顾小灯的岁月比顾瑾玉想象中的过得更快。

    也更苦痛。

    *

    晋军千里迢迢地赶到北境,就迎面挨了边关的痛击。一望无际的高天枯草、灰日劲风击碎了七成功名梦的将兵,几乎是在军营刚驻扎完毕的时间,无数中原士兵便开始焦躁地渴望早日打赢北戎,好尽快回归富饶温软的中原土地。

    晋国与北境之争本不到今日的水火不容地步,七十年前北境以狄族为大,狄族以和平姿态并入晋国之中,地位与中原齐平。

    可随之而来的七十年,更北的荒漠迁来了十三支异族,合称为一个戎族,民风野蛮且武力彪悍,一举占了北狄遗留下来的领地。晋国也没能想到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北狄,反而迎来穷凶极恶的新异族。

    七十年来,北戎就像一片瘤子,沿着晋国北境急速扩展,趁着晋国内部百年改制的迷糊期,一步步蔓延到本代的强盛。

    北征的五大主将中顾瑾玉年纪最轻,即便有中原内的军功傍身也最受排挤,刚到北境,他便最快领兵出营去试探北戎的深浅。

    这一探便是两个月,几次差点把命丢了。

    顾瑾玉带了晋国新研制的破军炮,比弓箭更善远程更具威力,但北戎丝毫不怵,一早知道晋国兵武先进,北戎便以人和毒为中心制造兵人,造出一个个剧毒的人形破军炮,层出不穷地靠近、渗透晋军,用同归于尽的死法以一杀千百。

    北戎还有大规模的远程毒雾(),只要风向于他们有利?()?『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他们便能重复用毒,晋军想尽办法也难以在毒雾中继续向前攻伐,只能防御。

    晋军从前打的都是刀剑车炮战,百年来也不曾碰上这等阴毒仗,几个大意间就伤倒一片。

    顾瑾玉顶着风雪毒雾探了两个月,带队回来时全军上下狼狈不堪,还来不及休整就和另外四个主将分析北戎情况,说到一半,中了几次毒的身体骤然没能扛住,紫黑的毒血呕在沙盘上,眼前世界堕入了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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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瑾玉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身体自负过头,抑或是不在意,不仅多数时候不惜命,甚至还有享受濒死前痛苦快感的扭曲嗜好,但这次重伤昏迷的感觉不一样。

    他做了一个极度逼真的梦。

    他看见顾小灯坐在他床头,鲜妍秾丽,美得像掉进凡间的神祇,摇着头又怜惜又嗔怪地医治他。

    “树杈子张口哦,给你吃药丸。”

    听见顾小灯的声音刹那,顾瑾玉便是知道自己在做梦也崩溃得找不着北。

    “哇,真的假的,我们森卿哭了。”床前的顾小灯笑起来,温热的手拍拍他的额头,“好了好了,吃过药就不疼了,放心,我的药很灵的,包你药到病除。”

    顾瑾玉想去抱住他,偏生身体沉如灌铅。

    “可是我也只能治治你身体,治不了你心病的,其实即便是你身体,我也救不了多少回,当初给你的药太少啦,嗳。所以森卿……”

    “你要一个人保重。”

    顾瑾玉有千万话想嘶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小灯蹦蹦跳跳地离去。

    那悲怆山一样倾颓,顾瑾玉不知道压在高山下多少年才从梦中苦楚挣出来,一睁眼便听到周遭人的欢呼,唯有他自己死去活来。

    祝弥也在营帐中,和其他欣喜的部将不同,祝弥仍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顾瑾玉,见顾瑾玉一副死样子,最知道怎么敲活他。

    “四公子,恭喜您脱离鬼门关,一列军医都对你的毒束手无策,多亏你带着从长洛带来的灵药。”祝弥说着捧着一个精致的布袋呈给他,“我们病急乱投医地用了这里面的七成药,药效甚好,终于救活你了。”

    祝弥知道这一布袋药是顾小灯送的,果不其然,顾瑾玉一听到这,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抢了那布袋抱住,又茫然又愤怒,虽然模样看起来有些疯魔,但至少有了几分活气。

    顾瑾玉小休了几天就又到主营当中忙碌,北征到此时才开战三月,前线损耗已经不轻,士兵虽少亡却多伤,军需消耗得比预计中快了两倍。

    顾瑾玉想了应对,但因资历年纪双最浅,眼下重伤未愈,受其他四个主将漠视,意见不被接纳。其他主将憋了数十年对北戎异族的仇怨,一致决定避开风向不利的日子,待风浅风平之日,三军齐出踏平北戎。

    顾瑾玉不同意,在一众主激战的决策里格格不入地推行温和的防御消耗战,其他主将乐观预计酣战一季,待仲夏就能解决嚣张的北戎,顾瑾玉

    ()    却反其道,保守准备围堵北戎一年,甚至提议不再出兵、也少费破军炮,单以拉长驻军防线,堵死北戎与中原的交界商贸线。

    北戎到底生于天寒地冻的瘠地,耗一年足以断掉他们三年五载的粮仓,倘若能耗到枯冬季,深知北境寒冬凶险的北戎要么认势投降,要么梗着脖子饿死全族。

    顾琰为首的老派主将只想把北戎打怕,顾瑾玉更想让北戎饿怕、病怕,战败战胜都有战志的不屈遗传,唯有饥饿和疾病,遗传下来的只有惊惶。

    顾瑾玉知道说不通,提了第一遍预过警,赶在其他主将向长洛上报之前,直截了当地写了求援讯传到长洛的女帝案前,对前线伤亡、艰难夸大其词,十万火急地催女帝加军与物资,振振有词地力称除了其他三境留下必备军队,当以倾国之力送来援军与物资。

    顾瑾玉一连急发十二天夸张其词的军报,累得海东青花烬飞瘦了两圈,中枢被唬住了,他在为女帝办事的几年东宫生涯里,几乎都是以以少胜多的奇迹式胜利立足,多年信任值,就是为了押到某一天用上,便是精明如女帝也被骗住了。

    在等待其他三境援军到来前,顾瑾玉拖延和封锁着其他主将的信息源,愣是扛到了一月后。待大军来援,其他主将和援军面面相觑,顾瑾玉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一切本都在他设想的框架之内,就连援军里有顾平瀚他都料到了。

    但他着实没能想到,一位数年不见的故人也来了。

    是夜,顾瑾玉刚结束完舌战群将,疲惫与激昂并存地从主营帐中乘胜出来,就看到不远处高大冷峻、腰间佩了顾家抽人专用的木刀的顾平瀚。

    千里迢迢赶来支援还带这玩意。

    顾瑾玉早就不怕他,只是顾平瀚身后站着一个同样高大的布衣青年。那青年既无戎装,又无武器,带给顾瑾玉的压迫感却远超女帝在内的世间人——毫不夸张而言,在此时这个没有顾小灯的世界里,他最怕的就是那青年。

    时隔五年,顾瑾玉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青年是谁。

    顾小灯的义兄张等晴。

    刚弱冠的张等晴五官周正,在江湖里厮杀了六年,气质与少年时截然不同,但本质不变。一旁的顾平瀚冷峻得像大型机械傀儡,就是笑也像冰块,张等晴不然,面色冷厉时也透着几缕温热的情愫。

    顾瑾玉最怕这种,负罪感能将灵魂吞噬殆尽。

    张等晴使了个眼色,顾瑾玉才回过神来,木愣愣地带他们进自己的营帐,一进去顾平瀚便谴退了其他士兵,把守到门口去,一副觉得顾瑾玉会跑的模样。

    顾瑾玉没想到跑这个选项——他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

    只僵化地杵在张等晴面前,在主营里有多威风,此时就有多惊惶。

    二十岁的张等晴压着怒气逼问:“顾瑾玉!我二十天前从长洛来,我找上顾家,为什么没找到我弟?!”

    顾瑾玉耳边嗡嗡,像有一道惊雷劈进了身体里,眼睛里泛起一根根蛛网样的血丝,想要艰涩地开口,先呕出了猩热的血。

    张等晴往后一闪,皱着眉看剧咳起来的顾瑾玉,一百句脏话都戛然而止,只得等他吐完血咳完气再说。

    但看了半晌,顾瑾玉抽抽着说不出话,张等晴也看出了端倪。

    “你这混账东西……”

    张等晴这六年被抓回了神医谷,被迫子承父业学了神医谷的医术不说,甚至险些被炼制成如顾小灯那样的完全体药人,如今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半天就能看出病症,而他这六年来看得最多、最准的还有关于药人的患者、受惠者状态。

    来北境路上他就听到了主将之一的顾瑾玉险些中毒重伤而死,今天赶来后也打听了大概,知道顾瑾玉前阵子挺尸了足有半个月,手下那群部将甚至开始抹着眼睛扯白布准备嚎丧,但后来不知军医怎么做到的,一夜之间又把他救了回来。

    张等晴原本没有多想,只当顾家盛产铁打的渣滓,这会直勾勾地盯了顾瑾玉半天,看出了他确实伤病不轻,也看出了他那股用极品灵药吊出来的炽烈血气。

    那么炽烈的灵药,炽烈到能活死人,张等晴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他磨着后槽牙压低怒吼:“顾瑾玉,你他娘的是不是喝了小灯的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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