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第二日,顾小灯早早就起了,身体一好便恢复成了从前读书的早起时辰,起来时下意识整装待发去学堂,来到书桌前看到趴在桌底下的小配才停住。
他捏捏仍未习惯的空荡耳垂,踮脚去打开东窗,深呼吸一口天蒙蒙亮的初春冷气,在冻得打寒噤时,心里一片清宁。他想,今天竟是洪熹八年的正月初二,颇有些不真实。
顾小灯弯腰在书桌的抽屉里掏出了以前的小本本,落水前的最后一本见闻录还没写尽,他准备续在后面叙上,记录到离开长洛为止,等到离去那日就把所有见闻录都烧去,没有那么多前尘值得记住。
顾小灯边想边摸出了本子,不甚唏嘘地摩挲着泛黄变皱了的见闻录,疑惑于它变得这么古旧,想来七年的时间确实不短,万事都能作假,唯有时间不能吧。
他在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空薄上写下第一句:【噫吁嚱!大江东去两千日,百浪淘沙二千尘,怪哉人世间,幸哉我未死】
顾小灯一口气不带喘地写了二页,直到脚边的小配蹭衣角,破晓鸟鸣声和门外问候声一同把人拉出思绪,他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放了笔提了条理,内化一番,从容几分去开门。
奉恩和奉欢都在早膳前关切起他最近的打算,大抵都以为他会趁着年节时分多多出去游玩,岂料他应道:“我读书去,哪也不玩谁也不见。”
“……”
顾小灯说干就干,吃完早饭就趴到书桌前,找出从前的医书孤籍,自己裁纸穿成新薄,边温书边鬼画符似地记东西。医术他自学得尚可,虽然不够精深,但对自己一身药血的探索较为精细,怎么取血制药的法子都在他脑子里自己记着。
今早在见闻录里捋思绪,他对科考入仕已经没了兴趣,圣贤书读来正心就够了,来日走到外头去总得有些防身的伎俩,不好拖义兄后腿。只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思来想去,不如试试医毒不分家里的毒,过去他能鼓捣出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反其道弄出点毒应当不难。
笔走龙蛇地勾画了一上午,晌午一顿大吃特吃后,顾小灯便直接向奉恩他们问些顾家的药材,只道拿来做些试验,众人对他自是无有不从,只是悄摸摸地问了问:“公子一点也不想出去么?呆在这里不冷清么?”
“冷清?我好像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吧。”顾小灯摸了把小配,随心随意地说着,“以前除了固定的那几个人,几个地方,我大多时候都是见不到人和不挪窝的。昨天在西区闲逛了一遭,也就那样,我没甚兴趣。”
“那还有东区,东区比西区大了一半,百业俱兴,万人热闹,公子都不想去看看吗?”
“听你们说得我都心动了。”顾小灯笑了,屈指弹一把小配嬉皮笑脸的脑壳,“那过几天我再出去看看好了,再过几天的话,顾瑾玉他们应该也会忙起来吧?上朝的上朝,经世的经世,应该就不会巧合地出现在我跟前了。”
奉恩和奉欢干笑,心想“巧合”只怕仍会不少。
顾小灯伸个
懒腰(),眉眼和睫毛都弯弯的:“不过你们怎么是想的?以前师长似的管着我?()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现在反过来了,从前听命王妃,现在是听了顾瑾玉的什么命令吗?现在四下无外人,不妨大方告诉我,顾瑾玉都吩咐你们做什么了?”
奉恩两人顿住,忽又听到顾小灯问起:“对了,有个事我忽然想了起来,当初苏小鸢易容进来换我出去,你们从旁协助着,当时是你们自己想助我,还是送我出去原本就是顾家的命令啊?”
奉恩缄默,倒是奉欢忍不住凑到了顾小灯跟前半跪下:“公子,对不起……我当初愚蠢,以为顾家待你不如那位苏公子好,以为你出了这个坑能有其他造化,还以为,若是把你送出去成了苏公子的‘外室’也不失为好去处……可笑我自贱,竟把公子也看低了。”
自贱二字勾出了顾小灯心里的波澜,他眼睛圆滚了些,暗想难怪自醒来之后,再看奉欢时,觉得他那如蛆附骨的柔顺风情不见了。
他们陪伴在他身边五年,风情难祛,也以风情熏染调|教他。如今他越过七年,醒来后感觉着他们走出了色侍自贱的藩篱,这未尝不是他们、乃至他的解脱。
奉欢握了他的手,絮絮地说起这经年的懊悔和自责,奉恩也悄悄过来了,小心地问他当初落水冷不冷,身上疼不疼,如今还怕不怕变样的人世,以及——
“公子怪我们吗?”
顾小灯始终没回答这句怪与不怪,一连数日专心闭门鼓捣自己的事,不再觉得窒闷,充实自在了不少。
至于里里外外其他人,从上到下如何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辗转反侧,他倒是故意不管了,于是眼见周遭人一个个日渐憔悴,眼周青黑。
顾瑾玉天天差花烬捎信来,顾守毅天天到窗外送些宫中或苏家的珍奇来,顾仁俪和祝弥听闻他研究药理便翻找内库天天送药材来,便是先前狗皮膏药一样的葛东晨,也唯恐惹他不平而离开了顾家。
愧疚感能不能杀人不知道,磨人倒是有的。
他磨人,别人倒也愿意给他磨。
周遭人好似变成了马,自己戴上嚼子,盼望着受他鞭笞与鞭挞。
*
新春之后不久就是上元节,顾小灯惦记着东区的热闹,特意赶在朝臣休沐的前二天,也即是正月十二这日出去溜达。
西区为官宦世族居处,东区为平民寒族所在,八十年前东区扩建,比西-->>
区大了一半,佳节一至,满眼目不暇接的琳琅。
顾小灯穿身自己选的布衣,为免不测,在袖口和衣襟里塞了些自己鼓捣出的防身小药包,随后戴个小面具再背个小包袱,兴冲冲地便出了顾家大门去,身后跟着一串暗中护着的暗卫,都听了嘱咐不敢轻易打扰他。
他不要谁作伴,手里拿着东区各街坊的简易地图,早晨拎了头小毛驴出门去,驴倔,还得他顺着毛牵着晃晃悠悠走一遭。等晃悠到东区,顾小灯都累笑了,赶紧牵着它找卖驴饲食的小店,花上五个铜板揣了一袋好吃的出来,这才哄着倔驴低头。
东区熙熙攘攘,
() 他便好奇地和慢悠悠的小毛驴一起张望(),看到有中意的小玩意▏()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自己买了塞包袱里,挂到驴颈上,摸它抖着耳朵的脑袋瓜,自己在面具下乐呵呵地直笑。
晃悠到晌午,顾小灯随兴地晃到一家热烘烘的馄饨铺子里坐下,摩拳擦掌地等着上菜。
这时暗中跟着他的暗卫们发现有个不速之客极具巧合地来了,首领赶紧现身到顾小灯面前:“公子,有个您讨厌的人过来了,属下带您去别处好吗?”
顾小灯正在打量手里买来的成年款虎头帽,被闪现出来的暗卫吓了一跳:“谁啊?”
话音刚落,就有个人端着盘子过来,小心应了声“我”。
顾小灯望去,看到了葛东晨那张青紫未消的脸。
他身边的暗卫首领脸都绿了,护犊子似地拦在顾小灯面前,葛东晨便探头去看顾小灯,小声道:“我恰好在这附近当值,远远看到你,正巧到了饭点……一起吃馄饨么?”
铺子里生意不错,顾小灯正乘着兴,心情尚可,眯了眯眼想了一瞬,便伸手拍拍那如临大敌的暗卫首领:“这位大哥,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午饭好了,我走累啦,就想在吃碗馄饨。”
他声音清灵灵的,葛东晨只是听着便瞳孔变绿,只得勉强压下翻涌的心潮,强装镇定地把热腾腾的汤水放上桌。
一桌二人,暗卫首领挨着顾小灯坐同一条凳子,坐完才面瘫着想,自家主子知道了会不会嫉妒死,正好最近看他脸色总不大好,身体不大舒服的样子,可别把他的疯症钓出来了。
顾小灯不管暗流,只扭头把脸上的面具拨开,麻利地把刚买的虎头帽套上脑袋,垂到眼皮上刚好,低头时便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
他利落地扯袖子里的药包,旁若无人地伸手到葛东晨面前,屈指敲敲两碗馄饨的边沿,试探温度似的,随后捧了一碗过来,边嗅边舀,趁热含了一大口。
身边的暗卫首领眼尖地看到他往馄饨碗里撒了灰尘似的粉末,顿时瞳孔地震:“?”
葛东晨却只顾着看他那小半张脸,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克制着自己的视线,却实在情不自禁,楞楞地看着对面的人热乎乎地吃饭。
天铭十七年以前,广泽书院四季中,数不清多少时候,顾小灯就这样坐在他面前,什么食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香什么,不时抬头来同他笑着说两句废话。
一晃七年过,明月不照沟渠,顾小灯不再看他。
顾小灯呼噜噜地吃完了一大碗馄饨,吃完把面具戴回虎头帽下,数了铜板拍放桌上,瞄了一眼对面的空碗,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胳膊碰到一旁暗卫首领的肩膀,便不好意思地拍拍对方:“哎呀,会疼吗?”
首领忙摆手,顾小灯便活动着胳膊同他搭话:“大哥,我怎么称呼你呢?”
“……公子叫我阿二就好。”
“那我还是继续叫你大哥吧!”
顾小灯本就是个话痨,游玩了一上午,一肚子的分享欲蓬勃旺盛,便拉着那首领的胳膊往外走:“我跟你说啊……”
葛东晨机械地跟着他把面前的馄饨吃完了,他游魂似的起身紧随其上,恨不得魂穿到那陌生暗卫的身上,侧耳倾听顾小灯的每一句话,再把每一个字拆开掰碎了融进骨血里。
顾小灯全程无视着,拉着首领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说话,走出小半路才拍了脑袋:“我把我驴忘了!”
说着他赶紧转头去把气哼哼的小毛驴牵回来,一路走一路摸着哄:“不小心落下你的,不会再忘记你的,真的!信我,待会带你吃大餐去。”
他哒哒地牵着小毛驴经过葛东晨身边,葛东晨再忍不住,失魂落魄地唤了声:“小灯。”
你把我也落下了。
落了七年。
能不能再收留我一次。
他拉住了顾小灯的袖子,顾小灯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小毛驴应激地护起主来,撒起两条后腿往葛东晨一踹,冷不丁地把人踹趔趄了。
顾小灯低头看看自己被拉住的袖子,没什么反应,抬眼看葛东晨那恍惚茫然的脸,心里默数着倒计时,二、二、一……
葛东晨闭上了眼,山倾似地晕倒了。
顾小灯一边满意地肯定自己制的迷|药药性,一边扯出被葛东晨紧抓不放的袖子,而后在一众暗卫的震惊眼神中大喊:
“天啊!大家快来看,堂堂葛大将军!竟然被一头小毛驴踹晕了!他也太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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