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长夜,长洛的东城门、南城门都集结了重甲军队。
东城门外是顾氏为首的驻军,征战过北戎,即将赶在二月前往西而去。
南城门则是葛、岳两姓的混编军队,十五年前葛万驰镇南境,平乱后兵权收归皇室,而今南境再度不平,葛家东晨再被启用,女帝母族岳氏军携破军炮相辅,将于二月初南下而去。
晋国自百年间吞并四方异国、异族之后,每隔十年左右便需一次大规模动兵,北征刚过去五年,这么快便又需要大动干戈,既是边境不稳,也是中枢不定。当今女帝威望易损,在位期间又一损再损,虽有功绩在正史,却有更多诋毁在野话。
深夜时分,天泽宫中,女帝高鸣兴本人因亲自前去收拾世家倾轧的烂摊子,垒着三排奏折的案前空无一人。
子时一刻,身披狐裘的顾如慧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子案前,她伸出伶仃瘦薄的手,拨动垃圾一样在垒高的奏折当中寻找,不多时就抽出了五封奏折,一一翻开查阅。
其中一封论述南境。
【南境南安城匪乱渐烈,巫山族有卷土重来之势,非异族再生首领,即异族与内贼勾连,恐裂晋南之土】
其余四封奏折上述西边之乱。
【西境之中,官署连近四年不得收齐西境杂税,地方不敬中央而敬邪魔外道,入仕轻文臣拜武将,以武为胜则势必以武为败,恳请中枢激文抑武,行教化之责,扬秩序之道】
【西境阳川,江湖武祸盛行,阳川上游临阳城、下游梁邺城最为严重,其中以神医谷与千机楼为一秤两砣,一以‘神医’拉拢民心,一以‘圣子’蛊惑愚民,两派前者可收归中枢为己所用,后者拜求中枢发兵铲平】
【西境阳川之下西平河,前有顾平瀚驻兵,后又将有定北王铁马来袭,顾氏势大,若以强权平息西境武祸,则断长患而养短疾,望中枢思定后世平衡】
【西境千机楼,叛贼高鸣乾踪迹出没,借武林散播女帝陛下得位不正,邪派今以此贼与莫须有之‘圣子’壮其教众,昔为小脓疮,今为大恶瘤,陛下昔年实不该心慈手软,今当调用一切御林军,尽快私斩高鸣乾】
导致女帝当年“心慈手软”的“罪魁祸首”此时便静静地看着这封奏折。
顾如慧翻过这封特殊奏折的背面,指尖缓慢地抚过几圈,找到了藏在背面的暗信,那是一封上报高鸣乾行踪的密信。
她知道顾瑾玉此行西伐,伐的内容里便有高鸣乾。
*
此时亲自率领御林军,骑在马背上的女帝高鸣世心口骤然一抽,她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还没回过神,曜王府的大门就被一匹烈马踹开。
那匹马名为北望,是长洛城中最有名的千里马,因它只载过定北王顾瑾玉。
此时北望的背上载着两个人,顾瑾玉高大的身影前,还有一个与他面对面相靠的小小身影。
那小身板披着顾瑾玉宽大的外衣,从宽大衣袖里垂下的一双手白
皙得近乎惨白,衬得手的主人像是刚从地府里捞出来的游魂。
北望的马蹄凶猛地踩踏过踢裂的曜王府大门,将那质地厚重的破门踩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一手抱着怀中人,一手控着缰绳疾驰到女帝面前急刹,在北望呼哧呼哧的热气中冷静地朝女帝说话:“多谢陛下前来送别,承陛下厚望,臣此行西伐,若不平西南,绝不敢还乡。”
高鸣世缓慢地眨过眼,眼皮上下闭合间顺应了现状:“甚好,顾卿,望你西伐顺如北征,不日再携功凯旋。”
“叩谢陛下,微臣告退。”
话音一落,顾瑾玉揽着人控马向前,女帝抬手示意,身后御林军为北望让出了一条狭窄又漫长的送别路。
马蹄踏在深夜的繁华大道上,踏出的声响好似寒冰敲破。
高鸣世侧首看了一会那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背影,待目送完毕,曜王府里就传来了更大更杂的骚动。
一队步兵从曜王府里兴冲冲地走出来,为首的英挺女子身穿玄色王服,正是三王女高鸣兴,她重重地踩过裂门,看似关怀,实则阴阳地讽了一句:“门怎么烂了?万金的沉香门,我兴王府衣短被薄,怎么赔得起?”
女帝轻揉座下骏马,御马通人性地重重刨了一下马蹄,三王女这才发现顶头帝姐不知何时带兵来了,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台阶,忙解下刀剑空手上前来请安。
“朕替你赔就是。”女帝头疼地笑了笑,“鸣兴,曜王府里情况如何了?”
三王女起身抱拳:“回禀陛下,臣从府中搜出曜王拉拢国子监近百新臣、投其所好贿赂结党的书信证据,兼有曜王母族苏氏凿于地下的藏宝阁,斥资恐来路不正,仍需曜王停职审查。”
女帝意有所指地问道:“可有人伤亡?”
“有伤无亡。”三王女立即回答,“唯有一人重伤,已急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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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女帝隐晦地松了口气,既卸下紧绷的心弦,又感到有些遗憾。
此间一切她得知了七八,对那位从降生即冠以病弱宿命的苏家独子抱着一种既悯又忌的态度,倘若他背后的苏氏不是如此强横,她倒也愿意用这么一个纸灯似的能臣,然而他姓苏,可惜又可恶。
女帝抬手召身后的御林军副将上前,留下了一万精兵给三王女,让她威慑曜王和苏家,高鸣世自己则掉马准备返回宫中。
“陛下!”三王女忍不住追到女帝的马前低声说话,“皇姐,正是多事之际,臣妹或许不能为您解全忧,但皇姐若有不便解决的困顿,不妨让臣妹分担一二,以免操劳过度。”
女帝一低头,看到高鸣兴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看苏家病秧子为桩情孽弄得生生死死,怕她为顾二也如此。
女帝笑了笑:“你若是料理完这里,不妨去青龙门送一送瑾玉。”
高鸣兴便知道这是不喜她插嘴私事了,连忙退后行礼,恭送女帝离去。
至于顾瑾玉——高鸣兴不大高兴地想,那疯
狗哪里需要相送?从来都是那阴暗野种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
顾瑾玉的确不需要长洛的其他人相送,他带着怀中人离开东区,进入西区后便开始赶人。
“祝留,你回去。”顾瑾玉驱赶吊着手还巴巴跟过来的祝留,“回高鸣兴那里,之后有事再用鹰送信给我。”
祝留满脸老妈子神情,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裹在大衣里的顾小灯,担忧得难以言喻,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废话,想一块跟着西伐。
顾瑾玉懒得跟他废话,腾出手比了一个禁跟的手势,一夹马腹,北望一口气不带喘地在东区的大道上飞奔。
长夜漫漫,顾瑾玉直到狂奔到巍峨的青龙门前才停下,身后亲信默契地停在远处,给了一片安静的门前夜。
顾瑾玉的手握缰绳时沉稳不乱,抱上怀中人时却总忍不住发抖。
他低头在顾小灯耳边轻哑道:“小灯,你抬头看看,我们出来了,马上就要离开长洛了。”
他把顾小灯从地下金牢里背出来时,他在他背上浑浑噩噩地哭了一路,回到地面上时,顾小灯抬头一看夜空便止住了哭声,眼泪却没有停。
他还没有从那不见天日的深坑里缓过神来。
顾小灯轻微地动了动,沉闷嘶哑的声音从他胸膛中传出来:“出……长洛……”
顾瑾玉想抱他,却又察觉到他对拥抱的抵触,只敢挺直身体给他靠着:“是,别怕,你抬头看一眼青龙门,我们要出去了。”
西伐此行蓄势已久,顾瑾玉翻完长洛不需要休息,此时便准备独断专行地无缝出城。
顾小灯也需要离开,留不得一刻。
顾瑾玉又轻声说了几遍离开,顾小灯这才慢慢抬起一双手,扒着顾瑾玉的肩背借力,仰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顾瑾玉看着风扬起他鬓边的碎发,还有那不合身的宽长衣袖,袖口滑落,露出顾小灯青紫淤痕斑驳的右手,那是因被连日锁住留下的伤痕。
顾小灯的左手则缠着渗血的绷带。
利刃是他刺的,想杀人的是他,救了人的也是他。
顾瑾玉不在意他对苏明雅留存着怎样的恨海情天,他只在意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再明亮起来。
顾小灯茫然迷糊地望着夜空,春寒长风刮了满脸,眼泪渐渐停止,于是凝固在脸上的泪痕火辣辣地刺痛起来。
顾小灯犹恐在梦中,扒着顾瑾玉的双手轻轻拍打,顾瑾玉便配合地低声:“痛。”
顾小灯收手:“咿……”
他的视线从满天星辰转移到顾瑾玉的脸上,顾瑾玉沉静又沉着,一双不语的眼睛潮湿而通红。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顾小灯的眼睛逐渐干涸,顾瑾玉的脸上却遍布泪痕。
顾小灯的嗓音哭哑了,此刻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要……自己……骑马……出去……”
顾瑾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沉默地把着顾小灯的腰,让他握住缰绳。
顾瑾玉摸一摸呼哧两声的北望,教它乖顺下来,它便不乱动了。
顾小灯也伸手来摸它,安抚完,他两手紧紧抓住缰绳,抬起视线仍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洞开的巍峨青龙门。
长风起,顾小灯策马向城门外飞奔。
顾瑾玉在后面看着,风里传来北望的嘶鸣声和顾小灯的呐喊。
“长洛……”
“再见……!”
顾瑾玉胡乱抹一把脸,紧接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