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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第 94 章

    顾小灯再醒来时,最先落入眼底的是一根苍青色的羽毛。

    昨夜见过的少女正满脸担忧地蹲在他面前,二指夹着羽毛晃了晃,见他醒来便端了神色:“你醒了。”

    顾小灯两手上缠着柔滑的绸缎,一活动就觉得后颈一阵酸麻,嘶着声便别扭地抬手去摸后颈,随即听到她小声问:“很疼吗?我打的你,不好意思。”

    他愣了一下:“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我的中原名叫葛东月,葛东晨的姊妹。”

    顾小灯揉着后颈的手一顿,过去的纷繁记忆忽然精准切中一角,天铭十七年的私塾夜里,他曾问葛东晨的家事,问他的幼妹会不会一块来读书,那人就在酒香里酸涩地说一句“我家东朗啊”。

    他脑子一晃,看向葛东月:“他的妹妹,不是叫东朗吗?”

    葛东月僵住,脸上一闪而过明显的惊愕和仓惶:“你……你怎么……”

    正此时,有人从身后而来,葛东晨的声音响在顾小灯头顶:“东月是我母亲取的名,东朗是父亲拟定的,我的小妹只喜欢母亲给的名字。”

    顾小灯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头火起,思绪一下回到昨夜,想到顾瑾玉那一身仿佛流不完的血,心脏便像是裂成了无数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不理睬走到跟前的葛东晨,抬眼环顾四周,竟发现置身荒僻山野之间,背靠树干,蚊虫野鸟,满目墨翠,不知道离顾军的营地多远,心下苍凉起来。

    葛东晨绕到顾小灯眼前来坐下,一旁的葛东月眼里透着怒气,连名带姓地骂起亲哥:“葛东晨!你以前竟然在外面泄露我的名字?!你的嘴怎么这样!”

    葛东晨笑了一下,无甚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别生气啊,哥不经意间只说过一次。当年酒过四五巡,小灯问我家里的小妹会不会一起到广泽书院受教,我一时恍惚,想着还有人关心家里小妹的课业,于是就嘴漏说了一声。”

    他把吃食塞到愣住的葛东月手里,抬眼看向顾小灯:“你还记得我当年一句闲话,我也记得你那时问我的眼神。“

    葛东晨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吊坠:“于我而言,那已经是八年前的时候了,而你还是天铭十七年的样子……除了头发。”

    顾小灯眼睛酸胀地观察了几圈,完全望不到山野的尽头,反倒看到了隐藏在不远处的几个人影,看起来是葛东晨兄妹的下属,想跳出一群人的监视怕是难。

    葛东晨递过来食盒,他皱着眉推开,诸多情绪逐渐跃上眉眼:“你们抓我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的,你先吃点东西,别亏待自己才是。”葛东晨笑眯眯地把食物再送过去,“昨晚重逢得仓促,风月不允许,小灯别生气,我不会对你怎样。”

    “不会怎样,那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呢,只是想把你一块带去南境。”

    “……”顾小灯不敢相信,眼睛因为愤怒而愈显炽亮,“去南境?”

    葛东晨低头笑着:“对,我带你去南境,去我的另一个故乡,想北望就北望,南眺就南眺……”

    顾小灯像只愤怒的小鸟,抓过葛东晨手里的食盒愤而砸去:“凭什么?!我不去!”

    “凭你昨晚答应了跟我走。”葛东晨并不反抗,只是笑着擦拭身上的狼藉,“小灯可不能反悔哦,你若不跟我走,那就让控死蛊的宿主自己把自己千刀万剐,让你连给顾瑾玉收尸都要拼上一年半载,这样你看好不好?”

    “好你个垃圾!无耻,卑鄙!”

    “嗯,我是垃圾,不止,我还是小灯心里的死变态。”

    “……滚!”

    葛东月在一旁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像误入了很久以前的葛家战场,她的母亲阿千兰会不停大骂和驱赶生父葛万驰,此时此刻隐有三分旧日重现。

    她紧张得手抖,赶紧赶走了葛东晨。不用言语,她用种在心脉里的御下蛊命令葛东晨身体里的附上蛊,她极少数时候才会强硬地用蛊命令这捡来的亲哥。

    顾小灯正四下找趁手的石头,想给葛东晨的脑袋开个瓢,谁知葛东晨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身体僵硬地突然站起来,生硬怪异地一板一眼离去了。

    走远了,葛东晨跟木桩一样定在花草中,连转身都没有,就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顾小灯愣住了,什么情况,这鬼样子是被夺舍了,还是又在整什么变态花活?

    一旁的葛东月忽然小心地拍了拍他:“你、你不要理他。”

    她还把手里的食盒塞到了顾小灯手里,故作老成持重地皱眉说话:“葛东晨说话一向很恶心。你有想问的跟我说好了。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或小姐,叫我阿吉就行,这是我的巫山族名字。”

    顾小灯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一会,暂且冷静下来:“你说话比你哥管用?”

    她严肃地点头:“嗯。他得听我的。”

    顾小灯感到奇怪,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总是绷得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城府不浅的高深莫测样,但其实眼神比葛东晨清澈许多,情绪并不难窥探,透着股黑白分明、不知世事的刚烈和天真。

    顾小灯看出她没有说谎,便问起了眼下的情况,葛东月板着脸一一作答,他觉得她甚至像当年书院里被夫子指名回答课业的年幼学生。

    “抓你去南境是因为你的血很奇怪,我们也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你和晋廷那帮人再待一块,我要带你到我母亲那儿,到时她会确认你对巫山族究竟是好是坏。这是主要的原因,次要的……”葛东月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奇妙的懵懂情绪,“葛东晨应该是喜欢你,很喜欢,很恶心,他明明也知道恶心,我不懂。”

    顾小灯手背冒起鸡皮疙瘩,小脸快变成苦瓜了,吐息几回才缓了过来,追问起关心的:“我走了顾瑾玉怎么办?”

    “哦,信我,不会死的,你放心就行。”葛东月冷漠。

    顾小灯想起顾瑾玉曾说过的,他感应到的蛊母长着一黑一绿的异瞳,身在一片瘴气不散,到处

    是泉眼的深山中。

    他疑惑地观察葛东月:“你是蛊母?”

    “我当然不是。但我是媒介。”葛东月看向他,目光直白而凛冽,“我昨晚就答应过你了,你不想定北王没了你就出事,我当夜把你的要求告诉了蛊母,她会听我的话。只要你好好跟我们回南境,蛊母不会太为难定北王。反过来一样成立,控死蛊生长到越后面越大只,你们中原人没有我们的底蕴,你们没办法的。”

    顾小灯忿忿地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葛东月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懵懂,抬手挠了一下头。

    三刻钟后,这伙人便上马赶路,葛东晨要捞顾小灯去,迎来了顾小灯一记没得逞的断子绝孙腿,最后他两手被绑,让其他南境护卫带着共乘。

    也就是这时候,顾小灯发现了个出乎意料的倒霉蛋。

    不知为何,苏小鸢竟然也被葛东晨他们抓来了,待遇比他糟糕百倍,两手一腿略显扭曲,不知是被折断了骨头还是被拧成脱臼,看着好不可怜。

    顾小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马上的苏小鸢猛的抬头看来,嘴巴绑着布条完全说不出话,就那么萝卜似的绑在马上,他一看到他便目眦欲裂,百般挣扎着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顾小灯心惊肉跳,扭头喊起葛东月:“阿吉!你们抓苏小鸢做什么?”

    那葛家兄妹策着马一左一右地迅速过来,葛东月在疾驰中满脸的不高兴:“葛东晨抓的,他真的很恶心!”

    她的恶心哥哥便在风中笑,脖颈上佩戴的吊坠随风蹦蹦跳跳:“小灯别说话了,小心咬到舌头,等下了马,想问什么我都奉陪。”

    眼不见为净,顾小灯别过脸,皱着眉眯眼抬头看天,后脑勺的短马尾随风不断翻飞,断发舍去了不少重量,新轻盈又新沉重。

    一口气不歇地跑到天黑,顾小灯从马上下来时两腿险些站不住,人都给颠面瘫了,水壶递到他唇边时,他连喝的力气都没了。

    “喝不下吗?那我来喂你。”

    顾小灯一听这话,当即垂死病中惊坐起,抢过葛东月那水壶咕噜噜地喝。

    葛东晨歪着头看他,但笑不语。

    顾小灯累得没精气神,勉强攒出力气问苏小鸢,葛东月一边赶苍蝇一样赶葛东晨,一边咬牙切齿:“他要把那个刺客带给我母亲发落。”

    “苏小鸢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他是苏家人,真有过节,你们怎么不去找他背后的几个主子?”

    “……我不想说。”葛东月脸色铁青,怒气腾腾,和不远处总是笑意盈盈的葛东晨形成强烈的对比。

    顾小灯不明白,料想他们的恩怨是他不在的七年里结下的。只是这么一想,岂止恩怨呢?他错过了漫长的爱恨情仇,也避开了凶险互杀的可怕时节。

    这夜是离开顾瑾玉的第一夜,顾小灯忧心忡忡,疲惫不堪地睡了个囫囵觉。

    大约是经过了比此时更糟糕的时候,他虽忧虑但不恐惧,心里有安定的来源,梦里都在盘算着,倘若真的被抓去了

    南境,或许那也不是坏事,没准他能见到藏匿的蛊母,找到解除控死蛊的办法呢?

    这么想着,心中就光明得多。

    翌日醒来,葛东月一早醒了,又盘腿在他不远处坐着,指间晃着两根苍青色的羽毛玩。

    顾小灯有些迷糊,盯着那羽毛看了好一会,忽然惊坐而起:“这是……海东青的羽毛?”

    葛东月见他醒来眼睛亮了亮,直接递了一根给他:“对,那海东青叫花烬,对吗?它有时候会飞过我们的头顶,但我们有办法能躲过它的眼睛。它偶尔掉了毛,之前有个中原人会去捡,我就学着捡回来了,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灯刚萌生的希望退潮,接过羽毛拢在掌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刚醒来性子软乎乎的:“阿吉,你学谁去捡的啊?”

    葛东月伸手在脸上比划:“一个脾气古怪的中原人,破相了,脸很臭,我不喜欢那样的中原人。”

    “我也是个中原人啊。”

    “你不一样,你的血那么神奇,脸那么好看。”葛东月掷地有声。

    顾小灯又问:“阿吉,你不也是半个中原人吗?”

    “我是巫山人!”葛东月生气了,站起来扭头就走,走出两步还折回来抢走顾小灯手里的鹰羽。

    顾小灯哑然,心里琢磨了两下,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葛东晨逆着光来送吃的,高鼻深目,长得养眼,只是顾小灯一看他就烦躁厌恶:“滚。”

    “就不。”葛东晨笑,“小月刚才生气了吧?还是我好,我从来不会对小灯生气的。”

    他确实始终笑脸相迎,可谁知道他背地里满肚子的坏水呢?

    顾小灯想到自己也曾因他的热切而上当就愤怒:“是啊,你总是一脸热情,装得好像真是个什么好人,可你压根就是个杂碎,杂种!脏污心肝,腐坏烂脑!”

    葛东晨笑意更深,眉眼柔和地点点头:“小灯玉齿檀舌,说什么都好听。我从前听多了你温声软语,现在听你骂我,听着也很高兴。”

    顾小灯心中破口大骂,扭过脸不再看他,心想就不该跟这人多费口舌,他确确实实就是个死变态!鬼知道他的兴奋劲从何来?

    他都不说话了,葛东晨还能开心。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那便是我在你心里,我还是很高兴。”

    顾小灯恼得很,铆足劲决心不再和葛东晨说半个字。

    只是翻山越岭地赶了七天野路后,他整个人都蔫唧唧的,不必刻意忍着沉默,自然而然地累哒哒,葛东月气消后跑来与他说话,他也没多少精神应了。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顾小灯忽然感到有人背起了他,细细的酒香萦绕在他鼻尖,把他熏陶得飘飘欲仙,趴在那人背上安安分分。

    也不知徒步走了几许,耳畔的叶落踩碎声逐渐远去,顾小灯睡得沉沉,无梦无断。

    这一觉睡得难得,顾小灯睡得饱饱的,自然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一间客房里,被褥柔软,窗户虽

    没打开,却是满室天光,静影悠悠。

    他恍惚地揉着眼爬起来,甫一动,房门便轻轻吱呀,不闻脚步声,唯有衣袂划过空气的细微裂帛声。

    他抬眼,看到葛东晨一身墨绿素衣,端着一大堆东西,顶着一副贵胄相违和地干起小厮的活计。

    干完活他便到窗边打开半扇窗,掏出怀里一截短笛,倚在窗前对着顾小灯吹起来。

    吹的不是曲子,而是借着笛子音调,模拟着同他说话——睡~得~好~吗。

    顾小灯:“……”

    小~灯~吃~个~饭。

    “有病啊!”

    葛东晨放下短笛,无声地笑了起来,大约是不想惹他炸毛,便不吭声,放松地倚着窗慢慢滑下,不知是不是累了,没有椅子便直接坐在地上,继续用短笛一声声和顾小灯搭话。

    顾小灯决定不理会这神经病,活动着酸麻的筋骨爬起来,视缩在窗下狗一样的杂种如无物,自顾自地该吃吃该喝喝。

    葛东晨微微点点着头,用短笛一调一调地“说”个没完。

    *

    顾小灯歇息够了,原以为不久后又要被他们挟持着继续跑山野,谁知自这之后一路都是城郭穿行,只是同行的只剩下葛家兄妹,其他人和苏小鸢大约是和他们分了道,再没见着。

    葛东晨自觉多做少说起来,几人扮作江湖行客,沙砾入尘暴一样,一路畅通无阻。顾小灯被他们掩住脸,大部分时候被他们绑着藏在马车里,也不知这一路走到了哪。

    葛东月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举动却暴露了对人世的懵懂和兴趣,她酷爱购买不曾见过的东西,买了就捧到车里给顾小灯看,葛东晨只管给银钱,只笑着看戏不解释。

    顾小灯起初还能视若无睹,待看着她跟葛东晨要一堆钱,而后像个傻狍子一样买来破铜烂铁堆了满车,很快没忍住了,他挑出一个十分没用的小木雕问她:“阿吉,你买这个花了几个子?”

    葛东月答:“一两。”

    顾小灯无语凝噎:“冤大头啊!这个撑到底卖上二十文,一两足有一千文啊傻姑娘!”

    葛东月有些不高兴,抢了小木雕,咔嚓一声就给掰折了,掰完翻来翻去,找出新的歪瓜裂枣递给顾小灯看,顾小灯问起价钱,气得靠在车角落里:“黑心商怎么这么多?!”

    葛东月便跟着他一块生气:“中原人坏!”

    葛东晨在对面转过脸,握拳抵在唇边假装没笑,不过没装成多久,一声笑引来两人骂。

    这天夜里宿旅舍,三人同吃晚饭,葛东晨照例充当牛马,没一会便出去忙活,葛东月拿着本淘到的老旧破书不走,杵在顾小灯周围看起来,他们兄妹分工明确,必有一个人留在顾小灯身边盯梢。

    兄在时妹寡言,不在时,葛东月的话语便明显增多,很快翻着破书过去问他:“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节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习俗?可以干嘛?”

    顾小灯原本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一听她的问题便倒仰:“阿吉,你连

    这都不知道?长洛过活那么多年,一年也没有跟人踏青去吗?()”

    “阿吉不知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葛东月皱眉,破书翻得哗啦啦直掉页,“九成不-->>

    知道。”

    顾小灯睨了她一眼,想起当初长洛私下流传的葛家笑话,有些无奈:“你问你哥去。”

    “不要。他很恶心,懂了装不懂。”葛东月眉头大皱,私下提及的亲哥总是带着恶心这个前缀。

    顾小灯也不问她爹娘,看了她一会,干咳着小声一问:“你说你是蛊母的媒介,那你知道顾瑾玉现在怎么样了吗?你要是能和我说一说他的情况,我就告诉你。”

    葛东月犹豫片刻:“你为什么总要问定北王?”

    “这是控制不住的……就像打喷嚏一样。”顾小灯把被绑缚的两手伸上窗台,侧枕在手臂上喃喃,“我想他了。”

    “我离开我母亲后也会想她。”

    “那怎么一样?你那是天性亲情,血缘眷恋,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想?”

    顾小灯无奈地用手捂了捂眼睛:“我不好意思说,你小孩心性,我想的是大人的。”

    葛东月不高兴地在他周围转了几圈,捂着一只眼睛,用一种顾小灯听不明白的异族语言说了半天,他正蔫得闭上眼睛,就听到她冷冷的声音:“问了,定北王没事。”

    顾小灯满血复活,腾的坐起来,险些把腰给闪了:“身体和精神都没事吗?有没有受伤,那蛊母没有再撺掇他去轻生吧?他现在是不是到西平城了?”

    葛东月转了一会,才皱眉答道:“已经承诺过你短期不会控制他,你怎么不信我呢?定北王精神怎样我们不清楚,身体么,好像有些小伤,不知道有没有到西平城,我现在看不到他眼里的东西,不清楚。”

    顾小灯顿时紧张起来:“小伤是什么伤?”

    “就是一些小刀划出来的口子而已。”葛东月想了想,忽然补充了一句,“连破相都没有。”

    她没有解释破相是什么缘由,不问顾小灯也知道顾瑾玉定是在找自己,一颗心好似泡在酸梅汁里,涩得说不出话来,刚想静一静,一旁葛东月执着地来问清明节,他便简洁地说给这嗡嗡蜜蜂听。

    葛东月听得不够尽兴,感觉到一种顾小灯的“偏心”。借着蛊母的传达,她感受过顾小灯同顾瑾玉说上巳节过往的温情,那就像是撬开一罐蜜,现在顾小灯无精打采地说着佳节,像舀了一勺白水支应过来。

    深夜时分葛东晨回来,一眼看出她的不高兴,“换班”时便轻笑:“小月,你又生气什么?”

    葛东月没忍住,用巫山族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葛东晨静静听着,沉默须臾地盘算着怎么让傻小孩滚远一点:“你受顾瑾玉影响太深,暂时离顾山卿远一点比较好。”

    葛东月见鬼一样看他:“……”

    “我不是鬼扯。”葛东晨似笑非笑,“小妹,你不是讨厌所有中原人么?可你唯独不讨厌顾山卿,不为别的,因你最初认识他是借了顾瑾玉的

    ()    眼。我们的蛊母太年轻,她被顾瑾玉的情愫影响,继而波及到你,你合该像讨厌云霁一样讨厌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

    葛东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翌日起来,顾小灯发现葛东月有意避着他,斗战的蝈蝈一样,带着股奇妙的严肃去骑马了。

    她不在,便是葛东晨独自盯着他。

    顾小灯上下扫了葛东晨一通:“你撺掇你妹什么了?”

    “冤枉啊。”葛东晨笑着举手,“我可是要朝小月唯命是从的,我能跟她置喙什么?她那么聪明,那么洞若观火。”

    “……”

    顾小灯压根不信,飞了他一眼扭头去,原还想着怎么问顾瑾玉的情况,这下只好面壁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马车行驶小半时辰后,顾小灯忽然嗅到了酒香味,瞟了一眼过去,便见葛东晨面朝车窗外,手肘支窗栏边,指间勾着胖乎乎的小酒壶。

    “喝一口么?”

    “滚!”顾小灯满脸戒备,愈发往角落里缩去。

    葛东晨笑了一声,左手扯了扯绸缎,绸缎另一端缠缚着顾小灯双手,那白得发光的双手被扯得一晃,惹来他的炸毛:“混蛋!”

    葛东晨扯一下便喝一口酒,垂眼看顾小灯恼怒得黑嗔嗔的眼睛:“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东晨哥?”

    顾小灯那小眼神气得像是要咬他一顿:“有病就去找庸医,想听就去雇哑巴,滚一边去!”

    葛东晨退而求其次:“要不然,你叫我一声死变态,好不好?”

    一提这称呼,顾小灯的眼睛便格外冷,他的胸膛一通大起伏,半晌磨着牙发问:“当年在烛梦楼……那两个欺负我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关云霁,是不是?”

    葛东晨指间的酒壶微微晃:“是。”

    顾小灯用力闭上眼,脑袋抵着车壁半天,酒香也在马车内溢得越来越浓。

    “你恨我吗?”

    顾小灯不答,手腕上的绸缎便慢慢地扯动,扯了不知多少下,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是失望。”

    葛东晨顿住。

    “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以为你是被长洛正统排挤的混血,以为你和我有那么一点点同为异类的相似,称兄道弟时总觉得有你当朋友很开心……可原来你也和其他公子哥没什么不同,一样恶心。”

    葛东晨自学会中原话开始,便学会了善辨的本事,现在应当用能言善辩的舌头说些什么,挽留什么,可是舌尖有千斤坠,他像个哑巴一样干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

    这天夜里还是葛东晨来盯着他,顾小灯手上的绸缎只松了一腕,他气得拉过被子裹住脑袋,拱成一个鼓起来的粽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葛东晨如有实质的视线。

    顾小灯闭紧双眼睡不着,更深夜漏不知几时,他忽然听见夜里有轻微的水滴声,似有所感,他悄然拉下被子眯着眼看去,看到不远处的葛东晨握着绸缎的末端靠在窗下,瞳孔泛着碧色

    ()    ,似绿油油的翡翠,像绿眼睛的大猫。

    四下静悄,顾小灯刚沉默着要把被子拉回头顶,那客窗外突如其来地一震,像有人在外面拍打,吓得顾小灯瞬间清醒,这可是在三楼!

    他心跳砰砰地想,会是他那可怜大狗吗?

    窗下的葛东晨却像是毫不意外,擦过眼睛后抬手主动打开了窗,紧接着,一个裹着夜色的人影滚了进来,一落地就压着声音暴喝:“葛东晨!我杀了你!!”

    那不是顾瑾玉的声音,然而隐约也有些熟悉,顾小灯扒着被子瞪圆了眼睛,使劲瞅一瞅他们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葛东晨放下绸缎起身,抽了把匕首和来人对打起来,匕首已是短兵,来人手里擅用的武器竟然更短更薄,弧光在夜里闪过时像是一片滑落的羽毛。

    那人身上带着血腥气,葛东晨管打不管说,气得那人破口大骂:“我烧你全族祖坟!待回长洛我必将葛万驰的尸骨挖出来鞭笞千下!你他娘的骗我!顾瑾玉没死!我他娘还被他追杀了五百里!草!他死不了我就先杀了你!”

    顾小灯听呆了。

    能追杀别人几百里……听起来是挺精神的一条大狗狗。

    那人还在输出:“装你老子的哑巴!说话!顾瑾玉没死那顾小灯呢!人在哪?我要砍了他的脑袋踢给顾瑾玉!我看他死不死!”

    顾小灯:“……”

    这就使不得了吧。

    葛东晨忽然挨了一脚,恰好后退到客房的桌子去,刀锋划过灯烛,滋啦一声,烛光忽起。

    屋内光线明亮起来,葛东晨擦擦唇边的血渍,轻笑着朝气疯了的来人说话:“你回来这么久,就没有听到床上有一道气息?”

    那人通身的怒气突然一滞,佩戴在手上的羽翼刀沾着一滴血珠,随着他的转身而滴落。

    顾小灯直觉并不惧怕,睁着眼睛便看了过去。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狼狈的夜行衣,漆黑的领子从颈项一直往上遮到鼻梁,徒留一双寒亮的眼睛。

    他都遮到这程度了,顾小灯还是看到他鼻梁到眉心、再蜿蜒到额头的伤疤。

    那人看到他,手上的刀闪回袖里,忽然像风一样用轻功掠到他床前,一把扯下锦被,还抽空用力地擦了手,随即捏住顾小灯的下巴抬起来。

    顾小灯懵了懵,痛嘶了一声,那人捏着他的脸左转右转,滚烫的指尖不住地摩挲他鬓角和下颌,是在确认他有没有易容。

    顾小灯惊慌失措地咬住对方的手,炸毛地胡乱扯住他脸上的黑布,心想你不是藏头遮面?那我便要扯下来!

    那黑布还真让他扯了下来,刹那间,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关云霁脸上一道横贯的长疤,徒增凶厉惨烈,但底子太好,凶煞了也是凶煞的俊美。

    顾小灯还咬着关云霁的手,眼睛滚圆:“你、你……”

    关云霁瞳孔一缩,风也似地来,风也似地跑了。

    顾小灯震惊地看着他黑

    猫一样闪了几下,扒着窗户迅速地跳出去了。()

    而后外面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引发一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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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七八年不见,关家大少爷骨子里的矜持还是那么强烈。

    葛东晨活动活动手腕,走过去将窗扉掩上,重新坐在窗下捡起绸缎,靠在那里看着顾小灯笑:“又见了一个故人,小灯,你失望了吗?”

    顾小灯及肩的短发柔顺地垂了下来,他还有些回不过神:“他、他的脸怎么变成那样了?”

    “顾瑾玉没告诉你啊。”葛东晨轻笑,“天铭十七年,你那好森卿屠了关家满门,因着云霁目睹你掉进池水里,顾瑾玉私怨难消,一刀就这么下去了,他的脸从此就那样了。”

    顾小灯惊呆了。顾瑾玉先前有同他说一嘴葛关两家的变故,但却没有说得多详细。

    他想到苏明雅那一身的刺青,太阳穴突突地看向葛东晨:“那森卿没有揍你?”

    “怎么没有?他可真过分,什么都瞒着你。”葛东晨靠着墙壁不住地笑,笑声在夜里有些凄然,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可是天铭十七年的除夕,隔天就过新春的大好日子……你那好森卿屠完了关家,又来了葛家,一刀捅过我胸膛来着……小灯,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心口?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虽笑着,声音却格外悲凉,仿佛当年就是死去,如今空留两魂六魄,游荡在他脚下殷殷倾诉。

    顾小灯眼看着他那双眼睛又变成碧色,心头不住抽搐,他扯起手腕间的绸缎,葛东晨拽紧,这最柔软不过的枷锁绷直在空中,像一道小桥。

    顾小灯呼吸颤了颤:“行,现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恨他了,行啊,你想追溯恩怨是吗?那我问你,葛东晨,从天铭十二到十七年,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和关云霁为什么要那么欺弄我!”

    他顺着这道绸缎下床,赤着脚走到了葛东晨面前,以为淡化的悲愤轰炸了出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当年冬狩营帐中,那杯迷魂汤是你们给的苏明雅是不是,他喂我喝,你们带我去高鸣乾帐里,你们肆无忌惮摆弄我,像打猎一样把我赶到水里去,我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

    葛东晨说不出话,顾小灯同他那双碧绿眼睛对视:“你险些死在顾瑾玉手里是吧,可你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倒是我的性命,险些在十二月隆冬时死在你葛东晨的手里,我甚至没找你讨个说法复个旧仇,而你还恬不知耻地抓了我,你是不是畜生啊?!”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引发第二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动静。

    *

    翌日,顾小灯顶着眼下乌青的黑眼圈倦倦地趴进了马车里。

    一夜未睡,马车悠悠轻摇,葛东晨不在马车内,他撑了一会眼皮,最后还是哈欠连天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顾小灯做了个广泽书院的旧梦,那些昔日的场景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未能持续多

    ()    久,泡沫飘到他鼻尖,被一只手指点破了。

    顾小灯打了个喷嚏,费力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蹲着一只狗……不,是戴着面具的关云霁。

    关云霁食指还停在他鼻尖上,眼神发直,俨然魂飞天外。

    顾小灯眨了下眼,梦中旧事一晃而过,他故意叫他:“关小哥。”

    关云霁赤脚进炼剑炉一样,猛然向后闪退,后背撞上马车墙壁,发出大声的回响。

    “关大少爷,云霁公子。”顾小灯还趴着,一声声叫他,“黑大少,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

    关云霁的身体发起抖来,声音沙哑:“闭嘴。”

    顾小灯爬起来,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想明白了葛东月先前诸多琐碎的闲话,关云霁捡花烬的羽毛,以及同顾瑾玉对打时用那羽毛似的刀划到了他,而且很想让他破相。

    正想着,对面僵硬的关云霁挤出了声音:“……你真的是顾小灯。”

    顾小灯想到昨夜这家伙同葛东晨说的话,哈了两声:“对,是我,白涌山池子里爬出来的水鬼。昨晚听关小哥大发豪言壮志,说要砍了我脑袋,现在大好头颅在这,你要就来拿。”

    关云霁一听他说话,身体便细密地发起抖来。他完全无法控制。

    眼前的人除了头发短了些,一切均和记忆中的小下等胚子一样。

    关云霁仍是觉得如在梦中。

    他当真以为顾小灯死透透了。其他人不同,顾瑾玉有女帝告知的穿梭人世秘闻,苏明雅有佛堂里的世外高人参命数,葛东晨因玄之又玄的巫蛊而坚信奇迹,关云霁什么也没有,他以为顾小灯死了很久……很久了。

    现在,顾小灯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眉眼带着那股骄横的劲劲,看过来时怨怪又郁卒,鲜活得毫无疑问。

    脑子里不住回荡着他方才说的话,关云霁后知后觉,神经错乱,忽然闪到他眼前,一手抓住他的双手将其反剪到背后,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顾小灯感觉不到戾气,只从他身上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悲伤,脖子上的手抖得像要弹琴,关云霁好像是在冷笑,又在垂泪。

    “顾小灯,你怎么会没死?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顾瑾玉因为你的死迁怒关家,我的家族不会那么毫无转圜地被灭……现在你怎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压根就没死……那我关家全族不是白死了吗?”

    关云霁掐着他,以为自己使出了扼掉其气息的恐怖力道,他乱糟糟地想,我要把他这颗漂亮的脑袋拧下来,让他恢复成天铭十七年的死讯,然后,然后……

    然后他自己松开了手,雷声大雨点小,弯腰紧紧抱住了他。

    他胡乱地摸索顾小灯的头发和脊背,确认这小东西真的是活的:“顾山卿,你怎么还维持着十七岁的样貌?你怎么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啊……”

    呓语半天,关云霁的尾音变成沙哑的哽咽:“你没有死啊。”

    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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