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吃完午饭就让张等晴拉到三楼去看新鲜,三楼的大堂造得特别,雕梁画栋地修成圆形,最南是个地势最低的月牙长台,由南向北的雅座修成了阶梯式,依次渐高,最北最高,每座最多坐三人。
顾小灯看到了许多老人家牵着垂髫小孩,他在长洛很少见到老人家,国都是座古老但又过度朝气的盛城。
他们一行人到第三排去,两两一桌,张等晴研究桌上的茶具,吴嗔在隔壁左顾右盼,方井在一楼打包了份大肘子,没一会,一桌煮茶点香,一桌大吃肘子。
顾小灯脸上戴着半个小猪面具,扮着鬼脸逗右边雅座老人怀中的小孩,小孩也跟着龇牙咧嘴,倒是乖巧不闹。没一会儿他那脑袋瓜就被张等晴扳过,接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花药茶:“猪崽子,感觉怎么样?”
张等晴带着半个黑熊面具,顾小灯便叫他英雄哥,指指不远处的台子:“感觉很好,不困不累,那儿总该是个戏台了吧,待会是有歌舞,还是排演什么娱情的戏曲吗?”
“歌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西境的跳大神,形式夸张,待会你品鉴一下?我是听得有些腻了。从阳川上游到这支流,跳大神的戏一共就十四出,都是祀神戏,反反复复演,想看别的也没有。”
张等晴附到顾小灯耳边说小声话:“其实挺无聊的,哥带你看一两回,你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可以了。”
顾小灯也凑他耳边去:“怎么突然要咬耳朵啊?”
“说无聊要被当地人说教,一口一个不尊重习俗的唾沫。”张等晴在他耳边叨咕叨,“无聊无聊无聊。”
他哥语气幼稚,顾小灯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又觉得心酸。
张等晴明明也是喜欢热闹的。
不一会儿,月牙台上传来动静,顾小灯循声望去,只见两队浓妆艳抹衣着更是五颜六色的伶人上台,为首的男女一起亮嗓,害呀一声响彻满楼,震得顾小灯肩膀一耸,目瞪口呆,只得赶紧喝口水压压惊。
张等晴见他反应,笑了好一会儿。
顾小灯转眼先去看旁边的小孩一桌,六七岁的小孩都比他淡定,不知是看过了几回,张着嘴跟唱,能和台上的唱词对上口型。
他觉得此景有些诡异,扭头去看月牙台上,伶人们唱的大意是过去的岁月中曾有旱饥疫三灾肆虐,大地万物无一幸免,人间秩序崩塌。
故事简单,但内容血腥,伶人们演绎的方式又太具煽动性。十人饰演因天灾人祸逝世的百姓,死相展现得十分夸张。
饰演饥饿而死的伶人骤然撕碎戏服,袒露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饰演得病而死的在地上痉挛翻滚,还有四人上演人相食,高举一个五六岁的小伶人大吼,小伶人双手事先涂满红色颜料,被高举空中时掩面,随后露出一张近乎血淋淋的小脸。
顾小灯麻了:“……”
他抓住张等晴的衣袖,在伶人们饱含感情的痛苦哀嚎里往他哥耳边倒苦水:“这是无聊吗?吓人吓人吓人!”
张等晴迅速把黑熊面具往下拉,捂住上扬的嘴角:“哥也没想到你赶上的是第一出神降戏,前面是有点夸张,没事昂,看了这个要是小腿打摆子,晚上就让哥陪你睡觉,保管噩梦退散!()”
顾小灯被台上的嚎啕震得龇牙咧嘴,朝张等晴露出了虎牙。
他本就容易共情,台上的戏过于煽情,而台下的看官又多为专注投入,有黄发垂髫跟着一起饮泣,群体的血色悲惧从顾小灯的头顶泼下,淹得他不知所措。
如坐针毡到顶峰时,台上的戏也演到了剧烈的地方,群体到绝境时,有新的伶人身穿黑衣登场,面戴同样不掺一丝杂色的漆黑面具,身形高大健美,一开嗓声音低沉悦耳,像雷雨扫平了浓稠的血迹。
顾小灯哇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他看官一块拍手,不仅是觉得终于从悲剧中解脱出来,还在于他发现这黑衣伶人的声音有一点像顾瑾玉。
接下去的戏便是天上雨神降世,指派人间圣子救世,刚才被人们分食的小伶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雨神,身上血衣换白衣,昭示舍身成仁,幼童成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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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顾小灯又麻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身体不知怎的发起冷来,流动的巨型色块像涌进了眼里,小刀划拉一样,窒息得他佯装眼睛酸痒,赶紧半摘下小猪面具揉揉眼。
戴回面具时,他忽然发现台上的雨神正朝他看过来,漆黑面具后的眼睛像两摊墨,黑得有些触目惊心。
顾小灯萌生一股遁地的冲动,刚想拉住张等晴的手,台上的黑衣雨神抱起白衣圣子,竟直接下台往他们走过来了。
“!”顾小灯赶忙往张等晴那边躲,“哥哥哥,人过来了!”
张等晴被他逗得不行,伸手把他夹住:“没事没事,这是正常流程,神降戏嘛,扮演雨神的人会特意抱着圣子到台下走一圈,还会用那面具碰一下个别看客,意为赐福,图的就是一个沉浸。别怕啊小灯,被一出戏吓炸毛了啊?”
顾小灯还有些怵:“邪里邪气的……”
因他们坐得靠前,黑衣伶人没一会就走到了他们前面,顾小灯心中合掌祈祷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谁承想那人好死不死的,就在他面前停住了。
他又怕又实在有点好奇,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伶人抬起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一张英俊得有些意外的年轻脸庞显露,把顾小灯看懵了。
这饰神的帅哥抱着小孩弯腰,手里的雨神面具贴了贴顾小灯的小猪面具,用那把和顾瑾玉有些相像的嗓音低声说:“诸、神、佑、你。”
声音虽低,却回荡满楼,周遭掌声雷动,顾小灯才醒神过来,两手一合朝帅哥道谢:“佛祖也保佑你,保佑你发大财。”
他的声音小小的,几乎被淹没了,身旁的张等晴听见了,越发笑得兜不住一口白牙,面前的帅哥也听清了,戴回面具前笑意一闪而过,竟是个有酒窝的。
伶人走完了一圈,只赐福了顾小灯一个。
*
半个时辰后,顾小灯骑回自己的小毛驴,
() 这才在斗笠下大松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薄薄冷汗。
张等晴问他看完戏的看法,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哥一拳:“你一直在笑!还笑!提前也不说仔细点,那些伶人的嗓门快把我的耳朵轰成几瓣了,那排演的内容不乏瘆人的,很可怕啊喂!”
张等晴难得挨揍,笑得脚下趔趄,步伐如醉:“好好好是哥坏,以己度人了,以为我宝贝弟弟经历过真奇迹,不会害怕这些装神弄鬼的,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也是吼。”顾小灯想到平白跨越了七年,顿时把自己开解了,转而摸摸张等晴的胳膊。
“惊吓归惊吓,你的运气倒是好,第一回看戏就赶上神降赐福。”张等晴反手拍拍他,“虽然哥不信那些,但刚才那一出,我倒是希望真有诸神保佑你。”
“人间的哥和天上的老爹都是我的神,嘿嘿。”顾小灯比划着大拇指朝他肩膀一戳。
张等晴受用地点点头,正要问他还想不想去哪里闲逛,忽然余光看见一个扎眼的大个子过来,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啧着。
顾小灯戴着斗笠,视线有些受限,刚想拍拍他哥说话,肩膀就被冷不丁地轻拍,一惊一乍地转过头,突然就憋不住笑了。
“你……怎么过来了啊?”
顾瑾玉戴了一个夸张的鬼面来,歪着头站在小毛驴旁边,想吓一吓他。顾小灯刹那看到他,肢体都透着明显的惊喜,抬手屈指敲了几下鬼面,挠着玩一样,顾瑾玉刚摘下鬼面,他就挂到他脖子上抱一抱,像一只挂脖的狐狸或者松鼠。
*
酒楼上,也是一身黑衣的姚云正眯着眼俯瞰着,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他那天降亲哥拿着鬼面,他拿着神面。
他远远看着挂在他亲哥脖颈上的白皙手腕。
很快他决定了,来日他要把那双手砍下来,在余温未尽时,也放到自己脖子上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