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景十二年冬,太白昼见。
祁国突袭北境渡马郡,怀陵王赫连洲率兵击之,祁国大败,死伤十余万众。
精兵既尽,府库将竭,祁国遂呈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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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血气的雪粒从空中落下时,绵延数月的战火终于燃尽,残鳞败甲铺满整个战场。
千里之外的京城,依旧弦歌不断。
这里遍地袨服华妆,长街灯火通明,从歌楼舞榭传出的欢声笑语彻夜未歇。
一片繁华太平景象。
恭远侯府。
林羡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纤细白皙的手撩开帘幔,露出一张娇美小巧的脸,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魄,眉心微蹙时流露出几分不情不愿的怨气,又显得娇憨。
“阿南!”他刚睡醒,声音都是软的。
见没人应,又扬声喊了一遍。
这才惊动了外屋。
“来啦!”面貌年轻的小书童闻声跑了进来,笑吟吟道:“世子,您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啊。”
林羡玉侧身倚在床头,随意拨弄着床头悬着的寓意福禄万代的五只小金葫芦,听到阿南说外面下雪了,他才懒洋洋地抬起头。
“下雪的日子,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阿南眼睛一转,“去吃热腾腾的铜鼎拨霞?”
“太腻。”
“那……我们就去荣新寺看武僧表演吧,雪地里挥长枪肯定很好看。”
“不要不要,”林羡玉摆摆手,“我才不喜欢那些舞刀弄枪的,没意思。”
“去鸣乐坊看珂儿姑娘跳舞?她说她托人买来了最新式样的蚕丝云锦,等着您去看呢。”
林羡玉微微心动,可又摇头,“下雪了,鸣乐坊里人肯定多,我最讨厌吵吵嚷嚷了,改天再去吧,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这就让阿南犯了难,思索良久后,他灵机一动:“殿下,我们去梅亭看雪吧!”
“听上去不错。”林羡玉终于纡尊降贵地点了头,迤迤然下床。
阿南立即让人拿来待选的衣裳。
林羡玉撇开所有死气沉沉的鸦青烟墨螺子黛色,挑了一件芙蓉色的圆领广袖长袍,上面绣着大片如意团花,衬得他的皮肤细嫩如脂,他左右看了看,还嫌不够,又添了一条叠色金镶玉带銙,头上戴着缠丝镂金冠,尽显贵气。
“如何?”林羡玉问。
阿南拍掌道:“若是京城举办容貌比试,我家世子必定蟾宫折桂,拔得头筹!”
林羡玉用手边的流苏挂坠轻砸了一下阿南的脑袋,笑意吟吟地说:“嘴真贫。”
因为林羡玉起得晚,后厨就将他的早膳午膳混将在一起,婢女陆陆续续送来整桌菜肴,既有红糖栗粉糕、燕窝鸡丝、红豆山药汤,又有五味杏酪鹅,笋子烧牛肉和煎豆腐。
林羡玉挑挑拣拣吃了些,便放下筷子。
正准备出门,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走过来,接过阿南手里的大氅帮林羡玉披上:“今个天这么冷,世子还要出去么?”
“帮我同母亲说一声,我去梅亭看雪了。”
“路上可要小心,慢慢走,您去年冬天摔个跟头,夫人现在想起来还要掉眼泪呢。”
嬷嬷又嘱咐阿南:“在外面大氅是一刻都不能脱,别让世子冻着了,听到没有?”
阿南正忙着帮林羡玉准备暖手炉,闻言连忙说:“嬷嬷,知道了知道了!”
嬷嬷不忘说正事:“殿下,夫人让我跟您说一声,贵妃娘娘让您明天去宫里一趟,她近日很想您,想见见您,您晚上可得早些回来。”
贵妃娘娘是侯爷夫人的亲妹妹,也是林羡玉的姨母,她许久未召林羡玉入宫了,林羡玉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好,我知道了。”
说罢,便出门上了马车。
不久之后,马车在梅亭边缓缓停下。
阿南说:“殿下,我们到了。”
林羡玉刚掀开帘子就撞见一群官宦子弟,那几人原本还笑着,转头看见林羡玉,笑意立即僵了,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们和林羡玉差不多年纪,出身也不凡。可是林羡玉十四岁时因为一首琵琶曲,得到圣上的称赞,一时满城皆知,风光无量。而他们虽满腹经纶,却没有机会得到圣上青睐。
他们想不明白,像林羡玉这样诗书不精、四体不勤的人,成日游山玩水不思进取,怎配得到圣上的称赞?
阿南扶着林羡玉下马车。
林羡玉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矜贵模样,下车时磕了碰了都要蹙眉抱怨,娇气得不行。
他对阿南抱怨:“让人在马车里再加两层棉垫,硬邦邦的,我的骨头都要坐断了,再这样下去,我冬天都不想出门了。”
阿南连声答应,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世子爷,那几位公子一直盯着您看呢。”
“看就看吧。”林羡玉不甚在意。
他知道,京城里有很多人嫉恨他,讨厌他,那又如何?他的命就是这般好。
刚准备去梅亭赏雪,却听见对面传来梆梆两声响,林羡玉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央坐着一个神采奕奕的说书人。
那说书人扬声道:“诸位明公,且听我细细道来,只见那怀陵王赫连洲身高八尺,魁梧如山,驾一匹金身银鬃马,手持一支百斤重的红缨狼头錾金枪,如魔头降世……”
这两年,赫连洲的名字频繁在京城里出现,祁国人将他称为活阎罗,闻之色变。
林羡玉最厌恶听这些,转身要走。
“数十万大军就这样被那活阎罗赫连洲逼退至苍门关内,三天三夜,血流成河,圣上不忍边关百姓受苦,负屈议和,谁想禹州刺史刚刚送去议和书,赫连洲为了羞辱他,竟随手将咱们将军血淋淋的头颅扔到他面前!真是凶残至极!”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
赫连洲竟然敢砍祁国大将军的头?那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忌惮?
有人问:“议和书上真写着公主和亲?”
说书人一敲木板:“作不得假!咱们这位公主要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怀陵王赫连洲。”
“是哪位公主被选中了?”
说书人故作神秘,压声说:“我也是从宫里人口中听来的,是……圣上最疼爱的嘉屏公主。”
林羡玉脚步猛顿,脸色刹的一下白了。
百姓口中的嘉屏公主不是别人,正是贵妃娘娘所生之女,是林羡玉的表妹。
怎么会……怎么会是嘉屏!
虽说他和嘉屏一年只见一面,没什么兄妹情谊,但人人都说他和嘉屏容貌相像,眉目如出一辙,听闻此事,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悲。林羡玉一时心慌难抑,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阿南也震惊:“怎么会是嘉屏公主?”
林羡玉摇了摇头。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嘉屏真是时运不济,娇纵任性了十七年,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林羡玉不胜唏嘘,几乎垂泪。
雪落压枝,梅色浅淡,林羡玉没了兴致,只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便蹙眉道:“阿南,回府吧。”
翌日。
还没睡醒的林羡玉被阿南扶着上了马车。
他今天要去宫里见贵妃。
快到宫门口,他才彻底醒过来,打了个呵欠,泪眼婆娑地说:“以后便称病不来了。”
阿南扶他下来:“是是是,不来了。”
“结束时让爹爹来接我。”
“好好好。”阿南连声说。
林羡玉迎着风雪拾阶而上,贵妃的侍女在门口等着他,他刚要迈过门槛,身子还没动,一旁忽然走来两位身着绣金红袍的掌案太监。
“殿下且慢。”
林羡玉回过头。
其中一位叫姚忠德的掌案太监,朝林羡玉微微躬身,笑道:“世子殿下,圣上让您去一趟广明殿。”
“圣上?可贵妃娘娘这儿——”
林羡玉长大之后便少有机会见到皇上,也不知今天是什么喜日子,一边被贵妃挂念,一边又被皇上召见。还没等他向贵妃请示,贵妃已经亲自走了出来,林羡玉愣怔在原地。
贵妃竟满脸是泪。
林羡玉一时无措,贵妃突然握住他的手,眼里是抹不开的痛楚,平日里的华贵端庄都化作两行珠泪,直直地从眼眶里滑落。
“玉儿,玉儿,姨母对不住你……”
林羡玉心里一紧:“什么?”
贵妃央求:“玉儿,你帮嘉屏一回吧!”
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姚忠德便催促道:“殿下,莫要让圣上等急了。”
林羡玉这边还没明白贵妃的话,就稀里糊涂地被带去了广明殿,觐见皇帝,林羡玉不敢怠慢,一路快步往前,心中如击鼓般惴惴不安。到了碧瓦飞甍森严肃穆的广明殿,林羡玉刚抬腿踏入,就听见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
“皇上,皇上!微臣就羡玉一个儿子,他是微臣的命根子,让他替嘉屏公主嫁到北境,微臣实在是舍不得,求您开恩啊,皇上!”
林羡玉呆立在原地。
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恭远侯。
父亲说什么……
替嘉屏公主嫁到北境?
嫁给谁?说书人口中的活阎罗赫连洲?
林羡玉霎时间魂魄丢了大半。
掌事太监催他往前走,在他耳边说:“殿下,北境使者多年前见过嘉屏公主,知道她貌美惊人,这次便点名要她,公主誓死不从,前日险些用金钗了断,被宫人救了下来之后不吃也不喝,日日发癔症。您和公主是表兄妹,容貌有七分相似,现在只有您能救公主了。”
救了公主,他呢?
若赫连洲发现他是男人,他如何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