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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林羡玉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被男人横挂在马背上,胳膊和腿悬在半空,随着颠簸的马背荡啊荡,他的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黄沙之中,瞬间消弭不见。

    林羡玉呜咽着说:“我要死掉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像含了沙砾,他又艰难地说了一遍。

    男人并不理睬他。

    他以为男人听不见他的话,自觉死期将至,便一个劲咕哝:“娘亲,爹爹,我想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脑袋充血导致神志不清,他竟觉得马背的颠簸缓和了些。

    来不及细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逼近,打断了他的悲绪。

    一记响亮的嘶鸣声划破尘沙,骏马昂首停立,林羡玉睁开朦胧泪眼,只见一个身穿藏青色翻领对襟劲装的少年翻身下马。这少年身手矫健如燕,高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逸,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稚气未脱,可右颊上却有一道从下眼睑至耳根的深红色刀疤,那股张狂乖戾,和男人如出一辙,叫人害怕。

    林羡玉吓得连忙闭眼装死。

    少年跨步上前,正欲说话,男人微微抬手,少年这才注意到马上挂着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看服饰绝非北境族人。

    他瞬间敛眸噤声。

    男人翻身下马,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压声说:“王爷,这里的山匪已经全部解决了,经查明,他们是叛将额尔古的后裔,近几年游走在阴山关一带。”

    赫连洲望向不远处的山头,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仿佛能穿透黄沙。

    他的声音很沉很冷,“那边。”

    乌力罕循着赫连洲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山上看到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时不时还有弓弩探出,他竟全然没有察觉。

    乌力罕立即说:“属下这就派人过来。”

    “降者押回军营,违抗者不留活口。”

    “是,将军。”

    林羡玉依稀只听见一句“不留活口”,脸庞霎时间翻作煞白,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少年飞驰而去,男人折返到马前。

    林羡玉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起来,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支着胳膊,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他眼里含着怨愤的泪,看见赫连洲就咬牙切齿,仿佛有一肚子苦水亟待发泄。

    “你这个——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咕咚一声掉到地上了。

    赫连洲:“……”

    林羡玉摔得迷迷糊糊,五脏六腑都错乱了位置。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腰胯如同被人砍成两截儿,疼得他五感都湮灭了一瞬,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良久才平复如初,随后呜咽的哭声细细弱弱地传出来,他又哭了。

    这回除了惊恐,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在家中时,爹爹和娘亲成日围着他转,嘘寒问暖,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怕小小风寒也要请京城里最好的郎中替他把脉问诊。

    思家的情绪无限蔓延,几乎要将他吞没。

    也不知哭了多久,林羡玉逐渐缓过神来,他抽噎着睁开眼,只觉眼前红茫茫一片。

    他被自己的红色大氅盖住了,像是躲在一片龟壳之下。

    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仔细地分辨大氅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自他摔下马后,男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四周静悄悄的。

    难不成……已经走了?

    以为他摔死了,便弃尸荒野?

    林羡玉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大氅一角,不见男人的身影。他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天可怜见,终于有可趁之机离开此地。于是他敛声屏息,缩在大氅里,偷偷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行。

    一旁的赫连洲就看着眼前这只红毛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前挪动。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羡玉爬着爬着,忽然感觉到一束寒光掠过头顶,刹那之间,一个混铁精钢制成的尖锐枪头精准无误地插在他的两手之间,枪头刺破棉氅,深陷黄沙,拦住了他的逃窜之路。

    那枪头离他的手只有一寸距离!

    林羡玉吓得一动不动,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最后尽数化作惊恐的泪水。

    他刚要哇声大哭,旁边传来一声冷冷的:

    “不许哭。”

    林羡玉立马收住。

    收着收着,最后还是收不住。

    “呜……”细碎的呜咽声从大氅里冒出来。

    林羡玉攥紧拳头。

    这简直不是委屈了,是耻辱。

    他即使不是嘉屏公主,好歹也是沐皇恩袭爵位的世子殿下,京城里谁见了他不得拜揖行礼,敬之如宾?如今在这荒无人烟的漫漫黄沙之中,他竟像只蝼蚁,被人肆意凌辱。

    士可杀不可辱!

    林羡玉再也忍不住,霍然掀开大氅,正对上赫连洲打量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怕到极点反而有了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两只手紧紧抓着錾金枪,仰面望向赫连洲,破罐破摔地喊:“你这个山匪,你要是敢把我杀了,祁国不会饶过你的。”说罢,眼泪又哗啦啦下来。

    赫连洲不自觉移开视线。

    虽然他常年待在军营与男人为伍,但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草原女子都是飒爽刚烈、有泪不轻弹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爱哭的人。

    还哭得梨花带雨,让赫连洲心烦。

    他欲伸手去拿錾金长枪,林羡玉以为他要杀自己,慌乱中紧紧抱住长枪杆,一边魂飞胆颤,一边装腔作势地吼:“你别过来!”

    明明是对方的兵器,此刻却莫名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简直胡搅蛮缠。

    赫连洲眸色一凛,威压之感瞬间袭来。

    林羡玉止不住哆嗦,却还要回瞪他,可眼角和鼻尖都是通红的,装不出凶,却在手忙脚乱中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

    “嘶——”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指尖末梢炸开,他呆了一瞬,眼里迅速盈满眼泪。

    赫连洲瞥见他的泪,低头看了一眼他指尖的伤,那创口不细看根本看不见。

    赫连洲不耐烦地说:“不许哭。”

    “凭什么不让我哭!”林羡玉背对着赫连洲,一屁股坐下,抱着长枪不撒手。

    赫连洲抓住錾金枪就要往外抽,林羡玉大惊失色,再次用力抱住,就是不撒手,还用两只脚交替地蹬赫连洲的腿。赫连洲愈发不耐,一低头却看到狼刻枪头已经划破林羡玉的大氅,刺啦一声,接着又划破他的衣裳,露出他肩头小片如羊脂玉般的皮肤,白得晃眼。

    赫连洲愣了一下,倏然松开枪杆。

    林羡玉自以为大获全胜,忙朝着反方向爬了几步,对男人的反常毫无察觉。

    他找了个小土坑坐下,抱着长枪发抖。

    过了一会儿,见男人没动静,他也累了,就开始怔怔发呆,他想:阿南还活着吗?他能找到我吗?我得和阿南一起离开这片大漠。

    好饿啊,我的体力快用尽了。

    他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将马牵到一边拴好,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窄袖锦衣,仍能看出魁梧的身形。林羡玉从没在京城里见过这样壮硕的人,身躯里几乎能塞下两个他,哪怕是祁国最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也远不及这人。

    林羡玉看得阵阵发怵。

    这人抓着他,和雄鹰抓着小鼠有何区别?

    他紧绷着身子,等着男人来夺枪。

    可是许久没听见脚步声。

    男人拿出一卷舆图,正低着头查看,片刻之后,他将袖子挽在肘上,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从马背上拿了一物,抬手朝空中射去。

    砰的一声。

    林羡玉仰头望。

    那响箭登时破雾穿云,又在半空炸开。

    火光渐消,响声回荡在大漠上。

    十几里开外的乌力罕听到动静,忙催促一旁的纳雷:“殿下喊我们过去,快点快点。”

    作为怀陵王麾下的左右持令将,乌力罕和纳雷已经追随赫连洲多年。

    “急不得,你可知这群叛奴劫的是什么人?”纳雷还在清点死伤人数。

    乌力罕疑惑:“不是商队?”

    “这是祁国的和亲礼队。”

    乌力罕陡然睁大双眼:“什么?”

    纳雷敛容肃然道:“公主不见了。”

    乌力罕拍掌:“那不正好?反正殿下也不想娶那什么破公主,殿下最恨祁国人了!”

    “休要浑说,现在是我们北境的贼匪劫了祁国送亲的礼队,公主还下落不明,我们不占理,你快去汇报殿下,让殿下定夺。”

    乌力罕虽然知晓了事情的严重,但还是不屑:“殿下抓了一个祁国人,正盘问呢,那个祁国人又瘦又小,有气无力,活像只羊羔。”

    “那又如何?”

    乌力罕说:“正好让殿下泄愤!殿下本就厌恶祁人,还被太子逼得娶了祁国的公主,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指不定此刻正拿着狼头錾金枪往那个祁国人身上捅血窟窿呢!”

    话音刚落,自踏马扬长而去。

    纳雷无奈,想了想还是随他一同去。

    两人赶在日落之前找到了赫连洲,只见黄沙之中有一立一卧两个身影。

    乌力罕挑眉道:“你看,我就说吧,那祁国人已经被殿下杀了。”

    “殿下什么时候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可不是平头百姓,是祁国和亲礼队的人,说不定还是公主身边的人!瞧他瘦弱的样子,用錾金枪杀他真是大材小——”

    乌力罕愣在原地。

    “他他他——”

    “他抱着錾金枪睡着了!”

    乌力罕瞪大眼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立即快马加鞭赶过去,来不及停就飞身下马,只见这个披着红色棉氅头发散乱也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正抱着威风凛凛的红缨狼头錾金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他竟然用两腿夹着枪头,脸颊抵着金枪杆,口水都流到上面了!

    乌力罕气得发抖。

    那可是北境最好的工匠耗时十年锻造出来的神器,玄铁枪身坚固不屈,錾凿出的狼形金枪头更是锐利无比,在所有怀陵将士心里,狼头錾金枪就象征着无往不胜。

    乌力罕六岁便跟着赫连洲,从习武到冲锋陷阵,鞍前马后从未懈怠,连他都没摸过几回的狼头錾金枪,竟然被这人玷辱至此!

    这回连一向淡定的纳雷都愣住了。

    乌力罕火冒三丈,刚要伸手去夺枪,赫连洲忽然开口:“纳雷。”

    乌力罕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赫连洲。

    他下意识停了动作。

    赫连洲站在高处,背对着溶金似火的落日,手里拿着一张羊皮舆图,此刻抬起头来,问纳雷:“都解决了?”

    纳雷走到赫连洲面前,握拳至胸前行礼:“今日在苍门关附近作乱的贼匪已全部抓获,死伤共四十九人,六人投降,其中一人是叛将额尔古的嫡孙,末将试探地问了几句,只见他神色慌张,似有事隐瞒,末将已派人将他们押往军营,由殿下处置决断,只是……”

    纳雷欲言又止。

    “他们劫的是祁国的和亲礼队,是吗?”

    纳雷微怔:“是。”

    乌力罕顿生好奇,“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赫连洲望向地上的人。

    一旁的两人也再度把目光投向地上的人。

    这明显是一个祁国人。

    林羡玉迷迷糊糊听见男人的说话声,脑中警钟忽鸣,他慢吞吞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得尖叫出声。

    “啊——”

    乌力罕更生气了:“你喊什么喊,快把錾金枪还给我!”

    林羡玉回过神来,连忙环顾四周寻找男人的身影,可是乌力罕没给他求助的机会,直接揪住他的大氅,将他从地上薅了起来,林羡玉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挣扎不过,原本散乱的头发落到耳后,露出整张脸来。

    乌力罕毫无征兆地僵住。

    竟然是个女人。

    这张脸似乎不该出现在茫茫大漠上,五官柔和小巧,肤色如雪,泪涟涟的眸子像是初春时檐下化开的冰棱,泪珠滴答滴答往下落。

    乌力罕心里一惊,急忙丢开他,“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羡玉还不确定这几个人和山匪是什么关系,出于谨慎,他壮着胆子说:“我……我是祁国和亲礼队的副将,护送公主前往北境。”

    “副将?怎么可能?”乌力罕根本不信,上下打量道:“你怎么可能是男人,再细皮嫩肉的男人也长不出你这副模样!”

    这话像根毒针深深刺进林羡玉心里。

    他怎么可能是男人?

    他不是男人是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爹娘,为了大祁的百姓,他何苦顶着一头金钗、穿着厚重不便的女裙,既要将手帕围在脖子上遮挡喉结,还要时时刻刻压着声音说话?三个多月了,如果没有阿南在他身边偶尔喊一声“世子殿下”,他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模样了。命运如此也就罢了,还要遭人打量讥讽,林羡玉实在气不过。

    他直起身子,死死盯着乌力罕:“我怎么不是男人?就凭我细皮嫩肉?”

    乌力罕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刚要发狠,纳雷连忙制止。

    纳雷注意到这女子腰间的金镶玉腰佩,尽显贵气,绝非凡物。他略一思忖,俯身对林羡玉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羡玉迅速回忆和亲礼队的名单,想到谢仲勤时常提起的下属名字,连忙道:“我叫程远霖,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

    “原来是程大人,失敬。”纳雷笑吟吟道,并未揭穿他。

    见此人认可了他的身份,林羡玉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些,怒火也消了许多。

    他忽然又想到赫连洲,那个无人不晓的活阎罗,他莫名生出几分底气,抱着比他高出许多的錾金长枪,抬起下巴,扬声问:“你们知道祁国公主要嫁给谁吗?”

    纳雷忍着笑,“谁?”

    林羡玉立即说:“我们公主是要嫁给北境二皇子赫连洲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纳雷朝后看了一眼,“赫连洲?”

    “对,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赫连洲!”林羡玉挺起腰板,冷哼一声,吓唬他们:“你们要是误了他的婚事,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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